『雅耶・天泽』


——所谓忍术,便是不该将心寄托于任何事物。

那是在佛拉基亚帝国的忍术之里,传授给那些被不允许拥有忍术之外活法之人的绝对教诲,是比扎根于帝国大地的铁血法则更应遵循的铁则。

(译注:『忍术之里』是传授忍术技巧的组织/机构的名字。)

一旦将心托付于某物,名为忍术的那柄磨砺至极的刃便会轻易生锈。

因此,凡为忍术之徒,无一例外,都必须将这条铁则刻进灵魂,奉为圭臬。

即便如此——

「你啊,不就是那样吗?跟老夫一样,偏偏什么都会,这么活着人生也提不起劲儿吧。心里揣个什么念想,也不是不行吧?」

雅耶记得,面对那位张开一张与年纪不相称却还留着一口整齐牙齿的嘴大笑的里长,她无名火起,只觉得忍术的铁则都到哪儿去了。

——包括她强烈地认为,自己绝做不到那样的活法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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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樱』雅耶・天泽,是个不世出的忍术天才。

这是无可动摇的事实,连雅耶自己也虽觉不好意思,却不得不承认。

周围的人称颂她为自忍术之里开创以来的第一等才觉之人,甚至高声赞扬,说她的潜在能力或许足以与卡拉拉基都市国家的『礼赞者』相匹敌。

老实说,雅耶本人恳切地希望大家别再拿她去和那样离谱的人物相提并论,然而全然不顾当事人的心情,里的人们却为雅耶的天赋狂热不已。

事实上,若说所谓才能,是一种能在某个领域里傲慢到足以省却无数辛劳的捷径,那么毫无疑问,雅耶确有与生俱来的忍术天赋。

可与周围的评价相反,雅耶极其厌恶别人把她当作『特别』。

那是一种对『特别』这个概念近乎生理性的排斥与抵触,简直可以称作『特别过敏』。

别人被特殊对待她并不在意,可一旦轮到自己被当成『特别』,便会有一种难以忍受的感觉袭来,恨不得将一切统统扔掉——她的拒绝反应就是如此。

对这样对『特别』怀有强烈过敏的雅耶来说,开篇里被忍术之里之长亲自否定的那条忍术铁则,反倒与她格外契合。

将心寄托于某物,便等于在自己心里制造出一个『特别』。

既然她对那个『特别』过敏,雅耶便不费力气就能恪守那条忍术铁则。简直可以说,她是为忍术而生的女人。

不过,这也成了周围把雅耶当作『特别』的理由之一,实在是利弊参半。

——且说,忍者之道本就险峻,岂是轻易能成的。

那门槛之高,常被形容为:见习者千人里才有一人成下忍,下忍千人里才有一人晋中忍,中忍千人里才有一人好不容易爬到上忍——可谓狭路之门。每次听到这种比喻,雅耶都要腹诽:哪来十亿个想当忍者的人。

嘛,会让人想用这种荒唐的说法,至少说明这条路确实够残酷;而前辈忍者对此心知肚明,也算是好事。不管什么拷问,比起边受边想「这有什么意义?」,不如抱定「这是为了重点攻破这里」的信念去承受——这大概才合乎人情。

而事实上,把一个忍者塑造完成的过程,确确实实该被称作拷问。

忍者的修行几乎从刚懂事的年纪就开始了,依雅耶看,这与其说是拷问,不如说是幼儿虐待。只是,造就忍者的黑暗一旦细数起来没个完,若在门槛处纠缠不清,话就讲不下去了。

先说忍者见习的候补吧——大抵都是从外头拐来的孩子。

如前所述,忍术的训练从幼年期就开始,但因为强加的是非人道又不近情理的修炼,孩子们被折腾得死个不停,毫无怜悯。为求效率,他们不拐婴儿,而是直接绑来一上手就能开始修行的适龄幼童。正是在这里,把最费心的婴儿期一笔跳过的做法,将忍术的非人性暴露无遗,实在恶劣至极。

而被掳来的孩子首先要接受的,无论如何,都是记忆处理。据说手段可能是药物或暗示,也可能是直接作用于记忆的术技,但究竟如何不得而知。只是经此一遭,被拐的孩子会把家人和故乡统统忘得一干二净。雅耶也不记得父母的模样,连自己的真名都不知道。『雅耶』这个名字是后来才被赋予的,在那之前,她只按发色被称作『赤之八号』。

没有适性者,多半在这道记忆处理上就栽了:要么抹除得不彻底,要么过犹不及,直接把人抹成没法使用的废人,一开始就一塌糊涂。而雅耶则把过去利落得近乎冷血地一刀切,干脆到连她自己都觉得无情。

记忆被抽离得实在过于顺畅,几乎没有半点抗拒——就连负责记忆处理的藤郎・天泽都惊得目瞪口呆,这是她后来从当事人口中亲耳得知的。顺带一提,这位藤郎后来成了雅耶的命名人,也是她所继承姓氏的前代『天泽』。

不过,说是命名人,实情更接近一种出于义务、毫无情分的指导教官与学员的关系,远称不上亲子。于雅耶而言,藤郎也不过是那个给了她一个名字、而在里中与她接触频率较高的人而已。

总之,正是这样强行剥夺了心灵的依托,把她变成一块可任由名为忍术的黑色画笔肆意涂抹的白色画布——一个把过去洗得一干二净的幼儿——随后,这个不把人当人的养成组织『忍术之里』的真髓才正式登场:与其说是肉体改造,不如说是对整个人体的改造。

为习得超越常人的柔体与轻功而进行的断骨与矫正,从微量起步、逐步让身体适应直至致死剂量的抗毒训练;至于体术与忍具的危险性,则要用身体去记、以疼痛为课,成为日常。折断的骨头、撕裂的血肉、流下的鲜血,甚至都被设下了指标。

经常有同伴没能熬到天明便冰冷地倒在一旁,但连他们也不许下葬,被当作『习惯死亡』的训练教材。日日目睹尸体腐烂的下场与弥漫的腐臭,许多人心神崩溃,相继丧失理智。

那一连串所谓恐怖的训练,雅耶都能应对自如——不,这话未免夸张。雅耶也有他自己的艰难。只是,和同辈们所受的苦相比,雅耶的辛劳恐怕不过万分之一。

若要称之为天赋,那确实就是天赋。

在骨骼的破坏与矫正上,他会在心里把痛觉的开关一拨;即便毒发时仿佛融化的内脏被人搅拌般折磨,他排出的血尿和血便也被压到最低。忍具只要手上一摸,便能像相伴十年的老伙计般运用自如;体术一旦挨过一次,此后便成了他用来痛揍比自己更高大对手的手段,决不让同一招第二次落在自己身上。唯有尸臭着实难熬,但到最后他也习惯了。

诸如此类,年幼的雅耶以破格的速度,跻身最初那一千人之列。

「——自今日起,称作雅耶・天泽。」

藤郎如此替他命名,正是他获准下忍资格的那一天。

可惜,并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感慨。毕竟,从被称作『赤之八号』的那一刻起,她就被当成和其他同辈不同的存在,名字有没有,对雅耶的自我意识并没有什么影响。她只不过嫌被当成『特别』这件事又发痒又烦人罢了。

——至于藤郎为何给她取名『雅耶』,至今也不得而知。

询问的机会错过了。如今她对这个名字也还算顺心,『天泽』念起来也顺耳。总比阴差阳错地变成雅耶・邓克尔肯要强得多。

这样的冷嘲热讽,在里长那里只换来一阵「咯咯咯咯咯!小鬼别太放肆!」的笑声。说起来,里中竟没有一个与里长同姓的忍者,那究竟是因为里长教导拙劣,还是干脆撂了本该承担的职分,究竟哪个才是缘由呢。

雅耶心里也认定,多半是前者。

无论如何,从『赤之八号』到雅耶・天泽,称呼纵然变了,对雅耶而言,世界的触感、作为忍者的行走之道都未因此改变。——改变的不是雅耶,而是环绕雅耶的环境。

——这正是她开始厌恶所谓『特别』的最大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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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已述,雅耶有『特别过敏』。而在她以最年少、最快纪录升为下忍之后,一桩令那种『过敏』加速恶化的事态骤然爆发。

最终,里中无人不承认雅耶的天赋与实力——然而在她刚被认可为下忍之时,就已有人为她那璀璨的未来所迷醉。——藤郎・天泽。

既是为雅耶取名之人,也是指导她的前辈的藤郎,被雅耶那种「教她一点,她便能化作十倍、百倍、千倍吸收」的天赋彻底俘获。

这无异于违背忍术的铁则——不可对任何事物寄托感情。

必须亲手将这位不世出的天才——雅耶・天泽,打造成在忍术上非同寻常的存在。——藤郎便被那种盲目的使命感牢牢缠住。

「你明明有那样的天赋。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眼中布满血丝地如此喝斥的藤郎,对雅耶的才能抱有近乎狂信的信念。

她日渐能感到他看向自己的目光愈发炽热,然而那次失控的爆发所带来的伤害,远远超出了雅耶的想象。

被雅耶的『特别』迷得脑子发烫的藤郎,所筹划的,是『蟲毒』——一种与佛拉基亚帝国决定皇帝的『选帝之仪』同样机制的仪式,卷入了当时与雅耶同级的三十名下忍,是一场足以危及整座里存亡的愚蠢暴走。

被带到远离里的森林,下忍们奉命厮杀到只剩最后一人。他们对上官的指示毫无疑问,把性命当作消耗品般白白抛弃。

如同策划者藤郎所预期,最终活下来的只有雅耶・天泽。只是,雅耶从不主动出手,只以反杀上门之敌为战法,且在最后放过了向其乞命的同辈——这两点令他大为震怒。

不,确切地说,并非他,而是他们。

为雅耶・天泽的才能所倾倒而误入歧途的,并非只有藤郎。受他言辞影响,或是亲眼见证雅耶的成长,企图以实行名为『蟲毒』的仪式,向雅耶强加扭曲期待之人,比比皆是。

对于这些盲目信奉自己之人的期待,雅耶选择了违逆。然而,他们的热度非但没有冷却,反而愈发扭曲,愈烧愈旺。

要是把辜负了期待的雅耶处理掉,再自裁了结,那倒还有几分可爱之处。

可他们却下了错误的觉悟,打算为了让雅耶确立出他们所渴求的忍术之像,而一次次重复『蛊毒』。到了这一步,已是无药可救。

「你是……足以颠覆忍术之道的存在!」

就这样说到倒下的最后一刻,藤郎始终相信着雅耶的可能性,带着那份信念死去。

那条反复吐露刺耳主张的喉咙被剜开,倒伏在血泊中的为她命名之人和愚蠢同伴们的遗骸上,开得近乎讽刺般美丽的白雪樱花瓣,翩然飘落。

那被鲜血染透的花瓣,雅耶记忆里始终伴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徒劳感。

「——哟哟,这可真有两下子啊。一个还嫩得发青的小丫头,明明里面连上忍都有,你居然把他们全都给办了?」

姗姗来迟赶到现场的里长,看着满地年轻人的尸体,以及被这些尸体围住的雅耶,不紧不慢地吐出如此漫不经心的感想。看来,藤郎和同伙的暗中活动早已被里中的上位者捕捉到,不论『蛊毒』成败,他们都没了出路。

既然掌握到那种程度,动作却依旧迟缓——难不成是把清理里内不稳分子的差事干脆全权甩给了雅耶?虽说不愿作如此恶意的揣测,但。

「那么,结果全都死光了吗?」

倒也不是因为那样的揣测,雅耶还是对里长的提问撒了谎。

藤郎他们不满的缘由,是那个向他求饶、被雅耶放走的同辈。——他隐瞒了一个事实:他不仅放任那人逃出『蛊毒』,甚至连离开这座忍术之里也被他默许了。

那名同辈甚至提议道:「啊——既然如此,要不你也一块脱离?」雅耶断然拒绝。并非想留在里中,只是不想与他并肩。

无论实力还是天赋,雅耶都远胜于他。可本能在呼喊——若说雅耶有一场注定的死,那便是在与他并肩之时。

「——失败,失败。」

从那个甩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的同辈身上,确实能感到他有把知晓自己尚存的人全数抹杀的意志;但也幸而他还算理性,懂得放弃那样的目标。于是这场『蛊毒』里,活下来的只有雅耶和那名同辈。

仅仅不是唯一的生还者这一点,或许就能让「雅耶的特别」稍稍淡一些吧——他这样想着。

「那就,回去了吧。——『红樱』。」

里长背过身去,用一个雅耶还是头一次听到的称号唤了他。

藤郎为什么给自己取名为『雅耶』,直到最后也没能弄明白。可里长为何那样称呼雅耶,却是不言自明的事。

——在那一夜,忍者死得太多,盛放的白雪樱被血色铺天盖地地染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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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樱』雅耶・天泽,是不世出的天才忍者。

她以最年轻之龄晋升上忍,当这一认知被坚定无疑地广泛知晓时,雅耶那拧巴起来的『对特别的过敏症』已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被他人当作『特别』对待,对雅耶而言是诅咒,是威胁,是只会给人生带来负面影响的可憎干扰。

『期待』和『希望』这样的词往往带着强烈的正面印象,于是世上太多的人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挥舞它们,却不知它们也能化作深深剜人的刀刃。而且这种无意识的刀刃最为恶劣,加害者与受害者都不易察觉伤口。

在那种东西的摆布下,雅耶被人生折腾得彻底疲惫不堪。

「你这孩子,不就是那样吗?跟老夫一个样,偏偏什么都能干,这么过下去人生就提不起劲儿了吧。心里不如留个什么执念,也未尝不可?」

对那样的雅耶而言,明明清楚刀锋近在咫尺却还要那样开口的里长,实在可憎。

里长竟亲口怂恿她去做违背忍术铁则的事——简直不像是清醒之举。况且,雅耶本就不在人生里追求什么『张力』。那种东西,她不需要。

所谓『张力』,无非是对自身能力的期待、对未来怀抱的希望——归根结底,就是相信自己的『特别』。而那无疑正是雅耶的雷区。

因此,雅耶刻意把自己同那种人人寄予期待、托付希望的忍术理想形象拉开距离。

那是与藤郎・天泽等人以性命为之追求、试图完成的忍术理想截然相反的姿态——轻薄的态度,捉摸不定的言行;看似亲切,却绝不与任何人打成一片。

以这样轻佻浮薄的人性面貌,雅耶・天泽的人格被铸成。

为免误解,先行断言一句:这对厌恶『特别』的雅耶而言不过是理所当然的归结,绝非参考了里长的人格。

不深入任何人的人生,不与任何人正面相对,不被任何人珍视。

这,正是『红樱』雅耶・天泽最终抵达的处世术与人生哲学——

「——你总不至于把这种拙劣的活法,当成自己的天分吧?」

没错,在只有两人的时候被她搭话,雅耶为那抹绯红的美貌屏住了呼吸。

将『特别过敏』拧得更紧的雅耶,一方面讨厌被他人当作『特别』看待,另一方面对他人身上的『特别』也极其敏锐。就这点而言,此刻与雅耶近距离接触的那位女性,从内到外都仿佛是由『特别』堆砌而成的存在。

不过,关于她的特殊性,根本不需要什么灵不灵的嗅觉作为判断——任谁一看都一清二楚。

——『血色新娘』普莉希拉・跋利耶尔。

与这位被领民爱称为『太阳公主』的她共度的日子,即使对于身为忍者、执行过各式任务的雅耶来说,也鲜烈而难忘。

最初,雅耶潜入普莉希拉身边扮作女仆,是受帝国『九神将』之一——奇夏・戈尔德的指使。

至于远在露格尼卡王国参加王选的她,对帝国意味着什么,雅耶既未被告知,也不想去问。

不多问、只遵令行事才是忍者的本分,雅耶对此深以为然。能堂而皇之地与之对抗的,大概也就只有里长那样的人物;雅耶并非那样,所以她很听话。

尽管如此,这仍是一项不合情理且令人费解的任务。

基本上是监视目标并汇报动向,既没有接到什么破坏或妨害的指示,也不是让她去干脆利落地暗杀的活儿。虽说既然是点名让雅耶出马的任务,自然也看中了她相应的实力与生还的本事,但潜入宅邸后的一段日子里,日子就只是以普通女仆的身份淡淡地过去。——这么说或许不太好听,可这简直就是在浪费天才忍者『红樱』。

实际上,雅耶所受赐的天赋不止于忍术,她几乎对大多数事情都能轻松应对,堪称万能。因此,对能把女仆工作也处理得滴水不漏的雅耶而言,潜入跋利耶尔邸的任务,也和以往一样,是份轻松的差事。

不过,唯有与普莉希拉接触时,必须万分谨慎。

因工作所需,雅耶见过的要人也不在少数。将这项任务下达给雅耶的『白蜘蛛』不必说,姑且算来,里长『恶毒翁』也属于帝国要人之一。她甚至还曾远远见过皇帝陛下——当时与站在皇帝身旁的『青色雷光』对上了眼,对方还朝她挥了挥手,让她深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心下不免战战兢兢。

就连与那类屈指可数之辈多有往来的雅耶,也觉得普莉希拉的洞察力深不可测,根本猜不透她究竟能看穿到何种程度。

明明不该如此,她却不止一次怀疑,对方是不是已经识破了自己是来自帝国的刺客。

只是,若那怀疑属实,雅耶便不该有被放过的理由,想来应当还未被察觉。——可谁又说得准呢?普莉希拉身上有一种难以捉摸的特质,就算察觉了也可能选择置若罔闻。

这可以说是她嗜险至连自身性命也不在乎的本性;也可以如她平日里常挂在嘴边那般,干脆断言她是毫不避讳地相信世界会依她心意运转的妄想症患者。

无论如何——终归是不幸。雅耶便是这样怜悯这位『特别』的普莉希拉。

普莉希拉不仅有着举世罕见的美貌,她的举止言谈,甚至连吐息的方式,都蕴藏着足以迷惑他人的魔性。无论她愿不愿意,凭借这份『特别』,她都会触及众人的目光,触及他们的人生,也触及他们的感情。

大多数人都会对她寄予期待,怀抱希望,也会被不该有的欲念与情感所支配。——就连雅耶此刻心生的这份怜悯,也不过是她那份『特别』所招致的。

开头那番话,仿佛一眼看穿了雅耶的心思。

在私室里,她垂眸盯着手边的书,对正忙着准备茶水的雅耶连一眼都不曾瞥去——正当人以为她会一直如此时,她却忽然毫无征兆地说出了那样的话。

不过,如前所述,雅耶与普莉希拉相处时一向保持警惕。因此这一次,虽略感惊讶,仍能照常轻巧应对。

她轻描淡写,夹杂几分顽皮,摆出一副并不当真的样子,勾起一抹微笑。

见雅耶的态度依旧如常,普莉希拉眯起一只眼——

「——终有一日,连你也会逼得妾身不得不倾尽自身的一切。切记,将妾身之言铭记于心。准备务必要做到『完美』,明白么。」

这番话的真意,雅耶没能问个明白。

一来,她的忍术直觉在告诫她,若是追问,恐要惹人起疑。可恐怕更胜于此的,是雅耶的厌恶——

她厌恶从那位『特别』的普莉希拉口中,亲耳听见那些不合己意的话语。

所以,雅耶并不知道普莉希拉那番话的真意。

不论是藤郎为何给自己取名『雅耶』,还是村长几乎到了骚扰的地步、没完没了地劝她去违背忍术铁则的用意,她一概不知。

为了不被他人当作『特别』,她对那些话充耳不闻、视而不见。

——这正是雅耶・天泽的处世哲学:既不去渴求『特别』,也不被人寄望为『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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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根结底,雅耶的想法是对的。

就连那般光芒四射、以如火般『特别』的姿态令众人倾倒的普莉希拉,也倒在残酷而无情的帝国大地上,香消玉殒。

而那位为她已失落的『特别』炽热神往之人,在无处安放的激情中灵魂被灼烧,却仍想回报那份『特别』,于是燃尽了一生。

雅耶・天泽不愿过那种被『特别』牵着走的人生。

所以,正因如此。

所以要尽快将那种会令他人对自己滋生不良执念的『特别』,从这世上抹除。

这才是对那个被所恋慕之『特别』抛弃的他,雅耶愿以性命相助的唯一理由——

「——」

一枚冰之圆盘纵横无尽,毫不顾忌上下左右地飞速旋转;即便如此,仍踏着它为立足之地、搭起战场的雅耶,迎面迎击扑来的鬼族少女——雷姆。

她右手甩出的钢丝纵劈而下,左手的钢丝横扫所缠的刀剑——两道避无可避的斩光如狙击般同时袭来,从正面与背后将雷姆夹杀。

——在对手的默契配合下,雅耶还是让爱蜜莉娅脱离了战场。

背生冰翼的爱蜜莉娅,顺着被击中而旋转的冰盘所激起的劲道与气流,追逐飞向远空的阿尔,速度节节攀升。对只能笔直坠落的雅耶来说,那道越飞越远的背影终于脱出了钢丝所能及的射程。

虽说仍可借丝线远掷,将岩片或刀剑投射出去——

「严禁分心!」

然而先前那记双重攻势,被雷姆以锁链格挡刀剑、又俯身闪过钢丝而化解,她复又缠上来,把那点机会也从指缝间滑走。

咬牙对自己的失手懊恼,雅耶为摆脱逼至眼前的雷姆,借甩出的钢丝为攀援大幅回旋,绕到冰盘的另一侧,同时道:

「突然变得这么难缠,不太公平吧?到底因为什么——」

「——因为爱!」

「……我就不该问!」

追着绕到冰盘另一侧的雅耶,雷姆强行砸碎冰面,硬生生突进而来。额间独角闪耀,气势暴涨的鬼族少女的蛮横突击。为将战局带入自己擅长的中距离,雅耶以灵巧步伐躲开挥下的蛮臂与铁球,贴着旋转的冰盘,绕到雷姆身后。

速度虽快,冰盘绕轴的旋转在纵横走向上虽带随机,但其转速自有一定的节律。只要把握住这一点,就无惧失足。雅耶便如舞般在冰上自由穿行,如舞般轻灵跃动。

与华丽攻略冰盘的雅耶相对,雷姆的动作却简单明快——

「我不会让你得逞……!」

如此强硬宣告的雷姆,一边将手刀、脚尖、把链条绞短在手的铁球砸入冰面,凿作系住自身的楔子,一边以野兽般的身法紧追不放。

那与洗练与优雅相距甚远,是粗野而凶猛的食肉猛兽的狩猎之姿——然而,快。她转瞬便拉近了与以舞步后撤的雅耶之间的距离。

「这般不顾体面,可不是女仆该有的样子吧?」

「很遗憾,我们主人对女仆的要求只有一个——全力以赴!」

抬起脸的雷姆仍以三肢撑地,腰身一拧,几乎以最小的动作,借着冰盘的回转把铁球的一记重击猛然掷来。雅耶调动钢丝将其劲力引开,顺势把铁球卸到自己身侧的同时,心中暗暗咂舌。

两边阵营的『最优秀女仆决战』——雅耶可没有这般打趣的余裕。

论技艺她占上风,论实力也自认不止高上一筹,甚至高出三筹,然而她与雷姆在相性上却偏偏极差。雷姆操使的晨星是以质量取胜的兵器,那种以一击必杀为目的的重量级重击,正是用钢丝防御时最棘手的一类。

钢丝若能束拢拧合,任凭什么攻势都尚有可挡的余地,但前提是间合合适、数量到位。要想稳妥挡下雷姆的一击,雅耶至少得动用双手七根手指,这才算安全。

不愿如此的话就去闪避——可是,

「准头也太高了……!」

明明脚下如此不利,雷姆掷出的铁球却如巨蛇般死死咬上雅耶。每一道轨迹都直指她的正中,直来直去,想要防住就算闭着眼也不至于失手,然而雅耶这边的攻势节奏却被一再打乱。

更仿佛额外的赠品似的,鬼族那骇人的战斗性能也随之叠加。

「啊啊啊啊啊!!」

四肢插入冰面,咆哮的雷姆全身喷薄出赤红的蒸汽。

那是因自数千米的降落高度而来的低气温、能将充盈全身的玛娜活性化的鬼族特性,再加上雅耶以钢丝造成的裂伤正以惊人速度愈合所致。

一路至此,雅耶在躲开雷姆致命一击的同时,已在她身上刻下数道以令其丧失战斗能力为目的的伤口。然则无一能胜过鬼的再生力。

而且最关键的是——

「嘶——」

她轻吻指环,钢丝再次被火舌吞没。

刹那间,雅耶以火焰遮蔽了雷姆的视野,隔着热浪,朝敌人的颈项,猛然一掠回臂——以逼近音速放出的钢丝一击,直取首级。

那是秘传书所无、由雅耶自创的术技;在她所能施展的钢丝术中为最快的一闪,用阿尔的话说,便是所谓的必杀技。射程不明、不可视的丝击化作绝命一闪,她有自信无论面对何人都能将之斩落——然而,雷姆却躲开了。

而且,不止一次,足足两次。

「——」

初次施展时,那一击还贪心地想把雷姆和爱蜜莉娅一并斩落。

上次那一招被防住了,这一次为了不让她把头一缩就躲过去,雅耶不再斩向脖颈,而是朝胸口一记闪击。那破空声足以让人确信不会给她侥幸回避的余地——因此,雷姆躲开这一击并非奇迹或偶然,而是必然。

雷姆已经看穿了雅耶的钢丝术。

周围的冰雾早已散尽,她所用的也并非爱蜜莉娅那种通过观察冰粒被斩开的轨迹来感知钢丝存在的方法。那究竟是什么原理,雅耶也没有把握。

「不让你们得逞。」

不再做毫无意义的表情伪装,雅耶绷紧嘴角低声道。

不许得逞。不许前进。不许阻止。——雷姆也好,爱蜜莉娅也好,都由雅耶来拦下。

——

阿尔张开石之双翼,不等这场战斗分出胜负,便遁入了空中。

对此,雅耶既不觉得自己被落在后头,也不觉得遭到抛弃。虽说并非没有被他看轻而舍弃的可能,但阿尔小气成性,轻易不会丢掉手牌或棋子。

因此,雅耶将阿尔的离开当作把任务交给了自己——无论用什么手段,都要拦下紧追不放的那两人,她将之解读为命令。

于是,雅耶从阿尔那里被托付了——杀人许可证。

「——就算杀了,也要拦住。」

拦住,拦住,无论如何都要拦住。

让阿尔达成他的目的。将一切阻碍尽数清除。为了让那个失去自己『特别』——普莉希拉——而徒劳挣扎的阿尔,能尽快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不如此,雅耶・天泽就无法回到那个遵守忍术铁则、不将心寄托于任何事物、厌恶『特别』并将之远远推开的自己。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都是星星的错啊」

没错,那个令雅耶・天泽恐惧的怪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同样的话。

奉命潜入,被送往跋利耶尔府邸的那段日子,猝然宣告结束。

每日做着女仆的杂务,戏弄可爱的见习执事,和不被当成骑士的滑稽骑士斗嘴,一边如此度日,一边侍奉那既恐怖又耀眼的『太阳公主』,其实并不坏。

然而,一旦命令下达,雅耶的心情便毫不相干。完成职责,不留痕迹地消失。

于是,为了执行突如其来的暗杀指令,当雅耶正要潜入卧室,悄然逼近普莉希拉时,那名男子在昏暗宅邸的走廊里将她拦下。

面对这般无需多言、仿佛早已了然于心的阻拦,雅耶与那名男人——阿尔——展开了殊死搏斗。

虽说是死斗,但实力差距一目了然。明明身为王选候补者的骑士,阿尔的实力却远逊于雅耶,胜负本该在转瞬之间便见分晓——才对。

「——都是星星的错啊」

明明一击刺穿心脏的那个男人,却仍以同样的腔调丢来这句话。即便面对如此异状,雅耶的身体也毫不迟滞,顺势又砸下夺命一击。

杀了也不死。那样的家伙,她并非首次遭遇。世上稀奇古怪的人多得是,她也曾与不止两个、甚至长着三颗心脏的家伙交手。那种家伙在第三颗心脏被捏碎后也会规规矩矩地死去。归根结底,就是杀到他真正死为止。

她斩下头颅。将躯干劈成两截。把全身付之一炬。扯断四肢。裂开喉咙。砸碎头骨。挖出眼球。把背上的皮一张不剩地剥下。将全身骨头尽数粉碎。把内脏捣烂。灌他毒药。埋进土里。沉入水中。掐断脖颈。也勒断了除颈项之外的部位。把忍术的诸般技艺逐一试过,凡是能夺命的都去夺了,能下的杀手一个不落。

「——都是星星的错啊」

然而,无论杀了多少次,阿尔都会再度站起,抛出同样的一句话。

将自身掌握的忍术尽数施展,能想到的手段统统试过,甚至最终放弃思考,任由本能驱使——却杀不了他。杀不干净。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施以足以叫人后悔降生的拷问。无用。试图弃任务而逃。无用。试图把别人也卷进来。无用。

终于认定到此为止,把绳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想要一了百了。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连那也无用。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同样的问答一再重演,在无尽的死与死之间徘徊的螺旋,无穷无尽地被迫承受同样的一切,雅耶・天泽生平第一次——恐惧了。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只要能得救,他什么都愿意做。他发誓无论什么都去做。

只要能结束这一切,他也什么都愿意做。他发誓无论什么都去做。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光是学会了恐惧,这点程度,阿尔——那个男人,那头怪物——也不会原谅他。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即便心灵被摧毁得体无完肤,那头怪物的无情依旧没有尽头。

次数?他已不再计数。这个世上,没有谁比那头怪物更频繁地与雅耶厮杀。

无数次,雅耶杀了他;多到不愿去数的次数,雅耶被他杀死。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这样的对手,再也没有。不需要。连想都不愿想。

即便如今,她因那怪物一时的心血来潮而从那无尽的境遇中被解放;即便如今,她被迫立誓效忠,并为那份目的倾尽全身全灵去遵从,那一切仍被刻进了灵魂深处。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务必尽快让那怪物、那男人、阿尔,消失。

无论因何契机、出于何种理由、牵系着怎样的关联,雅耶・天泽的心,都不该被任何东西囚缚。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心被什么所囚禁这种事,绝不该存在。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随着雅耶的唇吐露此语,无形的斩光迸发,直取雷姆的细颈。

雷姆伴随令肌肤战栗的预感捕捉到它,下意识挥动握着晨星的手臂,将锁链横插入那一闪的轨迹,将之击散。

生死一线。毫无疑问,她正立于其上。

雷姆此刻所处的境地,既非她在失去记忆与战斗力、于佛拉基亚帝国中始终未曾遭逢的血火战场上所能触及,亦非她在失忆之前、与大罪司教或白鲸鏖战时所能抵达的高度。

——昴君

在内脏颤栗、血液仿若沸腾的感受之中,最炽热的是额间的角——她清晰地品味着自那里汹涌而来的力量、情感与世界的鼓动,呼唤着心爱少年的名字,使自己的灵魂为之振奋。

从那位耀眼的『太阳公主』处得到的指点,与对心上人的情意高涨相互叠加,令流淌在雷姆体内的鬼族之血,终于开始发挥出它本来的性能。

即便如此,雷姆与雅耶之间的实力差仍旧巨大;以雷姆至今所见的强者而论,雅耶亦属屈指可数。能够一路缠斗至此,并非只凭雷姆一己之力。

这是为阻止雅耶——以及阿尔等人——而不断咬住不放的诸多力量的结晶。

自普雷阿迪斯监视塔始,接连是与菲鲁特阵营的冲突、王都的攻防,乃至奥托穷追不舍,再到这场分割突击——将意外与稳扎稳打层层叠加,阿尔等人已被名为『无法逃脱的消耗』的锁链死死缠住。

雷姆与雅耶之间的实力差能一时被抹平,多亏了那条锁链的重量。再加之近乎讽刺的机缘巧合,反倒成了推动雷姆的顺风。

那便是——

——

咬紧牙关的雅耶十指飞舞,甩出的钢丝撕裂长空,直扑雷姆。

无数斩光如雨倾落,雷姆借由角敏锐察觉其来势,回避、回避、直至完全回避,把本该被斩断的性命保住,死死咬住了战场。

那神乎其技——不,简直是鬼一般的回避,诀窍只有一个。

——杀气。

看得见。感受得到。清清楚楚传来——对手的意志,经由鬼族之角。

她躲开那条仿佛染上颜色般清晰可见的死线,顺着线迹划过,反手击回,步步逼近雅耶。

自把爱蜜莉娅送走、阿尔撤出战场的那一刻起,雅耶的攻势便开始明显夹杂杀意。一场毫不迟疑就要割下头颅、斩落四肢的杀意之舞,强烈而又强烈地激发着鬼族的本能——讽刺的是,它却催生出了雷姆的超常反应。

要是雅耶从一开始就遵照既定方针,恪守不杀与雷姆对峙,那么多半雷姆早就被她制服了。——然而当她认真起来,开始发挥出忍术的真髓时,雅耶的攻势反倒再也触及不到雷姆了。

若不称之为一阵带着讽刺意味的顺风,又该怎么说呢。

——

雷姆将脚尖扎进旋转的冰盘,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在被飞溅的冰屑映得璀璨的视野里,她捕捉到笑意尽褪、正死死盯着这边的雅耶的身影。

她那细长的眼眸愈发锋利,自律至极的身姿美得令人移不开目光;至于支撑起那副柔韧而淬炼的躯体的是什么,雷姆一清二楚。

填满雅耶纤细身躯的,是使命感。

必须达成的愿望与无论如何也要成就的祈念,赋予了雅耶非常之力,也在她心中安下了哪怕把整个世界当成敌人也在所不惜的觉悟。

而那份使命感源自何处,雷姆心知肚明。

「因为我……雷姆,也是一样的。」

额头生出一只角,浑身伤痕累累,即便从五千米的高空笔直坠落,雷姆之所以还能这样站在这里——也正是因为这份使命感。

必须达成的愿望,与无论如何也要实现的祈祷,赋予了雷姆非常之力,也让她下定了为拯救仅仅一人的觉悟,甘愿弃一切于不顾。

而这份使命感源自何处,雷姆毫无避讳。

那就是——

「——爱!!」

「就会这一套的蠢货……!」

对雷姆的怒吼作出回应的雅耶,声音里透着烦躁。

那张以忍术冻结、或以虚伪掩饰、从未示人以本心的面孔出现了裂缝。对此,雷姆既不当作稚嫩,亦不视为自负,更不会以为她松懈。

咬紧牙关是理所当然的——若是要为了某个人倾尽自己的一切的话。

「————」

激战正酣之际,余光中掠过岩壁上刻着的一行字,牵住了雷姆的意识。

阿格扎德峡谷,五千米,最后一个,距地底还有——

「——还有十秒!!」

「——!」

在迎击如汹涌波涛般扑来的丝线攻势之时,雷姆刻意如此高喊。

给予她信息。增添她判断的材料。搅乱她的思绪,让她那手脚合计二十根手指里,哪怕有一两根发生犹豫就好。让她焦躁,让她情感外露,让她憎恨自己。让恶意、敌意、杀意泛滥,然后自己从缝隙中绕过去、绕过去、绕过去去去去——

然后——

「就这里!」

按雷姆与爱蜜莉娅的算计——在倒计时进入最后十秒、又过五秒的节点上,一记自下而上的冲击毫不留情地将冰层轰然贯穿。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是的,盘踞在雅耶心中的那个怪物,常常这样喃喃自语。

至今,雅耶仍会在梦中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仿佛已听了成千上万遍。

起初,她憎恶阿尔这句口头禅。把什么都怪到星星头上,未免太过分,让人想要抗议。

明明让她的内心龟裂、粉碎的并不是星星,而是那个怪物——竟还要把责任推给星星吗。

然而渐渐地,她明白了,并非如此——这并不是男人在推卸责任。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每当说出这句话时,阿尔从不会露出胜利者般的得意。

其中没有蔑视或嘲弄,或许只有怜悯与同情之类的东西。

为此作为明证,那个怪物、那个男人、阿尔,没有那么说过。

他没有把普莉希拉・跋利耶尔之死,归咎于星星。

也没有对那个救不下她的无能的自己,说这是星星的错。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怪物、男人、阿尔会把那句话说出口,总是在他那不讲理的力量挫败了对方的愿望与目的之时。那句伴着慈悲、同情与罪恶感编织出来的话,一直都在对方耳边这样说。

——并不是你的错。

啊,讨厌。

讨厌,讨厌。真的讨厌。

雅耶不想意识到那种事。

不想察觉到阿尔的话语里、男人的目光里、那头怪物的心里。

雅耶不想在阿尔身上找到恐惧之外的理由。不想怀有,不想记住。

所以,想尽快结束。

——不想给这份『特别』,冠上恐惧以外的名字。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听见这句话从自己唇间溢出,雅耶一瞬将飞散的意识拉了回来。

那一瞬,她发觉自己的身体被抛向半空,视野在眼前打着旋。

冲击——没错,是冲击。

冰的圆盘被什么东西从正下方狠狠击中,冰碎的冲击也同样贯穿了雅耶。

「什么——」心神一凛,余光往下一掠,只见将冰盘砸得粉碎的,乃是坠落数千米之下的峡谷底部——自那里拔地而起的庞大冰山之巅。地底奔流的大河被尽数冻锁,凝成了骇人的巨型冰块,恰在下方伺机,迎接着坠落的冰盘。

凭下落的劲道与风势,以及坠落所耗的秒数推算,落距约莫五千米——与之相符的地形,便是号称世界最大峡谷的阿格扎德峡谷。能将其谷底奔流的大河一举冻结的这等壮举,让雅耶切身体会到爱蜜莉娅的魔法有多么离谱出格。

然而,最令她痛感的是——

「……真是个老练的女人呢。」

在飞旋的视野里,碎裂的冰盘碎屑闪烁成一片钻石尘般的绝景,雅耶捕捉到头顶那只光角熠熠的雷姆身影。于激撞的一瞬,为避冲击而掠上长空的雷姆,正踩着四散的冰块为踏脚点加速,朝仍在半空的雅耶猛然扑来。

明明距再度相撞只剩五秒,她却被诱得以为还有十秒。

失去冷静,乃是身为忍者不该有的失态。落于人后,乃是身为女仆不该犯的愚行。违背所托,身为『红樱』更是断断不可——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雅耶要说的话,不是对逼近眼前的鬼族少女,也不是对正出尽丑态的自己,而是对那个不在此处、已远远飞向天际的怪物。

以那头怪物曾对旁人吐出时同样的意味,将那句话回敬给怪物本身。

——啊

被击中的冲击令全身嘎吱作响,雅耶甚至不知自己的手脚是否还连在身上。可是,麻痹算什么?在抗毒训练里她早已克服了麻痹。四肢的触觉算什么?拷问训练里她甚至被折断过全身的骨头。意识的清明又算什么?从身体里抽走大量的血,在濒死边缘战斗的训练她也挺了过来。偏偏这些如今全都派上了用场,仿佛都能听见里长那老猾的笑声,叫人恼火。

心头火起,然而——

——啊啊

成千、成万、成十万、成百万、乃至数千万次,她都重复着同一个动作。

那根数百年来无人能使、需要将指尖精确到毫米的细腻技艺才能操纵的钢丝,在麻痹、流血、意识朦胧之中,仍被雅耶操控自如。

就算这条命已从躯体里流失了七成,牵引钢丝的手指也绝不会失手。

——啊啊啊啊!

将伸展的双手双足猛然一绷,刹那间,被钢丝捆缚的冰块破空疾奔。

冲击粉碎的冰盘碎片,被丝线缠住擒拿,随着雅耶全身的律动在空中猛然盘旋,横掷过去,狠砸向迎面突进的雷姆。

「——」

轰鸣炸响,被冰块重击的雷姆以惊人之势倒飞出去。

紧接着,仿佛要对那飞远的雷姆乘胜追击,被钢丝擒住的冰块接连、接连、又接连地抛掷而出,重击如雨,倾落向先一步坠在冰山之巅的雷姆。

白雪扬尘翻舞,弥漫的冰雾掺着鲜血,把冰山化作鬼的墓标。——刹那,墓标被贯穿,一枚自下猛然伸起的铁球笔直刺向雅耶。

「——唔」

凶恶的铁块与其附着的棘刺撕挖雅耶的躯干,深深贯穿了她的侧腹。

然而,要害脏器被她偏移开了。凭借忍术式的非人道人体改造,雅耶能将体内脏器的位置移偏。棘刺贯穿了空无一物的腔隙,自背后迸洒出血花。

但这是她刻意硬吃的一击。

她绷紧肌肉,用自己的身体将带刺的铁球牢牢箍死封锁。

随即,撕开弥漫的白雪烟雾猛然跃出的是,顺着刺入雅耶的铁球锁链一路攀上来、直冲而起的满身血污的鬼。

那条轨迹笔直无比,不带一丝扭折,不施半分巧思,只将满腔意念化作一线直冲——而在那朝这边飞来的雷姆的轨道上,早已张起了网目般遍布的钢丝,守株待兔。

「——」

她自投罗网,撞入那会将身躯撕成碎片的钢丝鸟笼。雷姆雪白的肌肤上瞬息迸裂出无数伤口,几乎要把她切成数百块肉片。

然而,就在那一切即将得手的刹那,雷姆的唇间编织出微弱的咒唱——

「修玛」

这场战斗里反复目睹的、能生出冰的魔法。

选择在绝境施展它的雷姆会把冰生成在哪里?雅耶浑身戒备,神经三百六十度铺开,全方位防范一切偷袭。

但这份警惕是多余的。没有偷袭。冰在雅耶眼前生成。

原本理应将雷姆之躯切成碎片的钢丝手感一滞。定睛一看,嵌进她肉体的钢丝被赤色的冰——冻结的鲜血——卡住了。

方才领悟到这一点的同时,雅耶以一记轻吻在钢丝上点燃火焰,爆热试图融化那冻结的血,让这致命的丝线攻势重新展开。可是,已经迟了。

「呀啊啊——!!」

抓住那转瞬即逝的丝线松弛,雷姆咆哮着,朝雅耶挥出重拳。

那一击,蕴含着要为这场战斗画下句点的意志,也倾注了足以达成此事的全力。血迹涂抹的白皙拳头中蕴藏着那般威力——雅耶凭着实际交手的体感看得一清二楚。

因此,不能挨上。绝对不能挨上。还有,爱蜜莉娅在后面。

为抵达那里,她亮出了底牌。

——

她手足并用,合计二十根指头操纵,所动员到极限的钢丝,却被敌人硬生生钻了过去。

但是,还有。还没完。雅耶・天泽的钢丝术的王牌——那是如同向对手挑衅般伸出的鲜红舌头——

「啵」

从那挂在舌尖上的指环里,放出了最后一道斩光。

它毫厘不差,缠住了猛然逼来的雷姆那纤细的颈项,一闪之间便绝其生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红樱』雅耶・天泽,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忍者。

她的才能与实力,『恶毒翁』奥尔巴特・邓克尔肯予以了极高、极高的评价。

当事人极其厌恶被如此抬举,可她那不耐的反应偏偏最能勾起嗜虐之心,故而奥尔巴特从未停止。

论实力,积年老辣的自己大概更胜一筹。

可她的天赋远在自己之上,待到岁月浸润,便会诞生出谁也无从下手的最强之『忍』。因此,想在雅耶身上做梦的心情嘛,也不是不能理解。

话虽如此,自己是自己,别人是别人。

梦这种东西,让别人替你去实现也毫无意义。因此,不肯放弃自行逐梦的奥尔巴特所能做的,是对那位天才少女发自内心的劝告——不,忠告。

「听着啊?老夫也有过那般经历。像咱这种非凡的家伙,比寻常的忍者总归要活得久些,见的东西也多。于是就会有那么些时候,连所谓忍者的铁则都守不住了。」

「嗯?你以为我是在说『没有在意之物的人就弱』那一套?不不不,我可没说那个。我是说啊,不认识的毒,你是没法应对的吧?」

「从小让人服毒,是为了不让他死于毒。同理,心里留一个牵挂也未尝不可——这话,也是为了不让你送命的忠告。」

「毕竟嘛,既没爱过,也没被爱过。头一回把谁放在心上时,忍者会变得出奇地脆弱。——那可是第一次学会珍惜他人的忍者啊。喀喀喀喀喀!」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王牌的一闪——从搭在舌尖的指环延伸出的钢丝疾驰而出,毫厘不差,收割了飞扑而来的鬼族少女那细细的脖颈,断开了头与躯的连接。

解除了不杀的枷锁,清除了横在阿尔目标前的障碍。

想到这一事实,以及阿尔得知后的反应,雅耶只觉胸腔深处传来一阵发涩的扭痛——

「——咦?」

正要带着酸楚咬紧牙关之际,雅耶猛地瞪大了眼睛,怀疑起自己的眼睛与眼前的景象。

毫无疑问,雅耶的钢丝已经斩断了雷姆那纤细的颈项。那劈开猎物性命时的触感,血、肉与骨的断裂,以及斩灭生命时那一声破空,她都确确实实地感受、听见了。

可是——

「——我这边,也耍赖了。」

雅耶的赤红双眸与雷姆的淡蓝双眸交错。那双眼睛并未失去光彩。

而且,明明应该刻在那颈项上的、夺命的红线,正慢慢褪去。——既不是挡下,也不是躲开,而是把本该夺命的一击,直接取消了。

这不是仅凭鬼族的恢复力就能解释的、不该存在的奇迹。能施展到这种地步的治愈魔法,就算这世界再辽阔——

「——阿尔大人。」

她想为那头就算把全世界都当作敌人也绝不会败北的怪物,添上一臂之力。

只为把在她心中悄然滋生的『特别』,给抹去。

然而——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只要一闭上眼,那句令全身汗毛倒竖的可怕话语便又在耳畔响起。

然而就在此刻,奇异的是,那带给雅耶的并非恐惧——

「败因是」

「——爱。」

伴随着这句回答挥出的刚臂,狠狠砸向那枚深深嵌在雅耶躯干中的铁球。

比从五千米高空坠落更为致命的鬼之一击炸裂——阿格扎德峡谷的冰山之巅,樱花飞散。

——名为雅耶・天泽的『红樱』,在青鬼面前,转瞬而激烈地,被击散。

Copyright © EXP 2023 all right reserved,powered by Gitbook最后修改时间 : 2025-11-26 17:4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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