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分百的工作』


――巨大的岩块从天空坠落,伴随着如同天崩地裂般的轰鸣声和视觉冲击。是否能简单地称之为「岩块」都成了一个令人质疑的问题。毕竟,这块岩石庞大得不下于百米。与其称之为岩块,不如说它更像是一座悬浮在空中的石山。

石山上裂开了缝隙,百米长的巨块四分五裂,化作无数小的岩石弹射向地面,即便这些岩弹也有五到十米的巨大。落下的地点正是王都的街道,预计的伤亡少则千人,多则上万人。

进行如此规模的大屠杀,在现代的杀戮纪录中,能够与之媲美的,恐怕只有『青色雷光』赛西尔斯・赛格蒙特,或是『强欲』与『怠惰』的罪恶主教了。不过——,

「如果不把时代限制在现在的话,过去可也有不少这样的家伙。」

疲惫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无奈,阿尔德巴兰站在城墙上,远眺这一切。计划B——将石山推落的策略,正是为了给身陷困境的阿尔德巴兰制造一个逃脱的契机而使用的卑劣手段。

考虑到依赖这种战术的经过,阿尔德巴兰本应该毫不犹豫地拔腿就跑,将那些哀嚎声置之不理,迅速地逃离王都。然而,他却无法这样做。——他有责任去目睹这一切。

「——不愧是你。」

透过头盔狭缝,他的黑眸紧紧盯着眼前的景象,阿尔德巴兰发出略带沙哑的赞叹声。在岩山崩塌的轰鸣与惊天动地的演出中,地面骤然升起的那座美丽的冰之塔,稳稳地接住了无数坠落的岩石。这座冰塔,尽管外表是如此冰冷,却传递出温暖的慈悲与仁爱。与此同时,在阳光映照下呈现出淡蓝色光芒的塔身,似乎也让人感受到施术者内心深沉的悲伤。

「真是的,觉得这些话像诗人说的,未免有点过了吧,大叔?」

就在阿尔德巴兰凝视这一幕时,被他扛在肩上的罗伊嘲讽道。虽然罗伊已手足被折,使其无法行动,但他仍巧妙地挺起上身,从阿尔德巴兰的肩后观赏着这场天灾。他无法做什么,却用伶俐的口才不断发表高谈阔论,让阿尔德巴兰感到无奈。

「你可真是妙语如珠,把我的心情描绘得像诗一样。我虽然对你了解不多,但感觉这些情感的表达更适合你死去的那个『美食家』同伴,而非你这个『恶食』。」

「哈哈,用死去的家人来攻击人可是很没教养的哦?实际上,莱伊才是那个喜欢评价自己所食之物的人吧。这也真有趣,毕竟我们吃掉的东西最终都会到达同一个『灵魂的胃袋』。」

「真是个理直气壮的盗食者啊。」

「被说成是小偷可不喜欢呢。我们不过是想比吃饱稍多一点点,这么可爱的食道乐子罢了。」

此言一出,必有回应。『恶食』的口才和丰富的词汇量,与其『暴食』的权能一样,在大罪司教中乃至整个世界都是屈指可数的。他那如同孩子般的外表和腐朽内心的语气常常让人掉以轻心,但须牢记,他肩头所承载的乃是无数知识与经验的集合体,是一头聚合智能的怪物。

正因如此,我放弃了用语言说服他,而选择用暴力和咒印强行让他屈服。

「……总之,事情都办妥了。我们走吧。」

「是啊,现在再也不用给那个落下石头的姐姐搭救生板了。大叔,你是不是经常被人说是个怪咖或者疯子?」

「感谢你对我这两三天表现的评价。」

阿尔德巴兰毫不在意地回应了罗伊的言语攻击,尤其是最后那多余的一句。罗伊准确地猜出了阿尔德巴兰留下来的理由,但直接带上了一番不必要的批评。阿尔德巴兰看了眼在爱蜜莉娅的努力下,损失被控制住的王都——那一角已被夷为平地的贵族街,然后加快了步伐。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通过与巴尔加・克罗姆威尔的战斗,阿尔德巴兰意识到了尽管自己评估为「无敌」的权能,也存在能够咬紧不放的强敌。他至今依然坚信无人能胜过自己。然而,他也告诫自己,要使这种信念更加坚定,就决不能安于现状,躺在权能的功劳簿上停止思考。

因此,在王都潜入解救「暴食」行动中,阿尔德巴兰没有草率选择重来,而是将每一次尝试都像挤牙膏一样挤到最后,以细致入微的态度,努力地将计数定格在六千七百二十四次。

至于这次数是多是少,各人的解读可能不同,不过阿尔德巴兰始终认为任何计数都是「恰当」的。不论数字多大,这都是他每次不浪费任何机会、为了翻越那堵墙所需的挑战。有时,他也会为了心灵深呼吸而无意义地消耗一次,但那同样是不可或缺的喘息。

因此,只要取得了预期的成果,不论经过多少次尝试,阿尔德巴兰都会坚持认为那六千七百二十四次是「最适合」的试验次数。

「——哟,混蛋头盔。」

按事先约定的会合地点,远离王都的那个地方,是个已经荒废许久的采石场,正好适合那些想避人耳目的坏家伙们的集会。在那个采石场,菲鲁特以嘲讽的开场白迎接了阿尔德巴兰,背靠在一面快要倒塌的石墙上,怒火和敌意使她的红瞳熠熠生辉。

她嘴角微微弯起,露出尖锐的虎牙,双臂交叉,毫不掩饰对阿尔德巴兰的轻蔑。称呼也从「头盔佬」降格为「混蛋头盔佬」。菲鲁特扬起细长的下巴,指向远处可见的王都方向。

「如果不是艾蜜莉娅姐出手阻止,那块大岩石砸下来,你以为会死多少人?你不是说过不会有牺牲的政策吗?难道每次遇到麻烦都要食言吗?真是丢脸。」

「……确实。我也为菲鲁特小姐你安然无恙感到放心。」

「啊?」

「开玩笑的。不然就是随口一说,或者是个完全不奏效的笑话。」

面对菲鲁特更加尖锐的反应,阿尔德巴兰无力地回应。菲鲁特似乎觉得他的态度不够真诚,想要前倾发难。这时,肩上的罗伊开口道,「菲鲁特,你保持这种调子也好,但要是想一直这么唠叨这个大叔,我们这边早已经准备好了。不如换个方法尝试,不是更有趣吗?」

「试什么不好……你就是被抓住的那个『暴食』吧。是哥哥还是弟弟?不管是谁,都有和那两个兄弟一样让人讨厌的嘴脸。」

「啊,你也知道我们的事啊?嘛,那也不奇怪吧。我从路伊那儿也听说了哦?听说莱伊因为菲鲁特小姐的缘故吃坏了肚子呢。」

「是说那次随口嘲讽我名字的时候吗?真是让人开心的好戏呢。」

菲鲁特的毒舌愈发犀利,她曾经在普利斯提拉遇到过『暴食』——莱伊・巴登凯托斯。那次也是讽刺他已故兄弟的言论,不过,就像对待阿尔德巴兰一样,罗伊对这样的话也只是爽朗地笑道:「哈哈。」

「顺便说一下,我们之中到底谁是长子其实也不清楚。有时候我们想当长子,有时候又想当次子,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吧。」

「别说些莫名其妙的歪理。兄弟姐妹的排行可不是凭感觉决定的。要不就让,要不就接,在少一个之前就做好选择。」

「哈哈!你和菲鲁特小姐都觉得,对上被人讨厌的罪业司教想说什么都行吧?没关系啦,这是大家的共识嘛。」

「喂,臭头盔佬,我可没心思跟他闲聊。赶紧把他那满嘴尖牙给堵上,然后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虽然我同意他是有点吵,但问答时间还请稍等。在那之前……」

阿尔德巴兰打断了菲鲁特的要求,环顾采石场。他那搜寻的姿态一目了然,菲鲁特咂了咂嘴,用下巴示意采石场深处那摇摇欲坠的小木屋。阿尔德巴兰的视线顺势而去——

「——阿尔大人。」

「————」

雅耶正好从那小屋里现身,与阿尔德巴兰目光相接。她身上带着微微的温馨香气,可能是刚才在屋里准备食物的缘故。她的体贴令人感激,然而——

「一看就知道,被惨虐了一顿吧?」

仅一瞥,阿尔德巴兰就觉察出她与平日嬉皮笑脸、难以捉摸的样子大相径庭。那件独特的仆人服上多处破损,她那总是精心打理的红发也有些散乱。最显著的变化还是她的神情。

说是严肃也许更为贴切,那张缺少稚气的脸上少了往日的灵动。

证明这一切的便是——

「……太好了。」

雅耶轻轻将手放在胸口,低声自语地回应了阿尔德巴兰的加入。她语气中的情感让阿尔德巴兰微微感到不自在,但他并没有提及,只是耸了耸肩说道:

「这可不像是那位万能有用的女仆雅耶啊。居然没能来帮我,难道是去和什么意料不到的家伙缠绵了吗?」

「——。说什么缠绵,人听了可会误会的哦,阿尔大人。您知道的,雅耶的心可是被您牢牢占据着呢。」

雅耶瞬间将返话中的犹豫一扫而空,恢复了日常的态度。她轻轻地用手指抚过自己的胸口,「不过不过,」她继续说道,

「和某位男士度过了一段激情时光倒是事实呢~。那位造访宅邸的正是『剑鬼』威尔海姆・范・阿斯特雷亚……不,是威尔海姆・特莉娅斯大人呢。」

「『剑鬼』的老爷子吗?这可真是……」

这个意外的访客让雅耶也大吃一惊,但她并不觉得他是最可怕的对手。

无论如何,即使是王国屈指可数的实力者,但如果是剑士的话,就比魔法师更容易对付雅耶。况且,跋利耶尔的别邸早已成了她布下陷阱的完美「红樱」狩猎场。

然而,最终由于「阿尔德巴兰」赶来增援,「剑鬼」的实力远超雅耶。看他的表情,似乎不只是遗憾的败北,而是彻底的完败。也许那锋利的原因在于——,

「难道说,躲在那边的那个大叔也无关紧要吗?」

阿尔德巴兰把目光投向小屋旁被丢弃的劈柴台上,有个面色赤红的男人——亨克尔,正抱膝而坐,低头沉思。

亨克尔无力地垂着头,全身沾满的鲜血也未擦去。那血是他的,还是他人的,此地无从分辨。

「发生了什么?」

「……我意识模糊,所以没能亲眼看清楚。」

「但是?」

「亨克尔大人,他击败了『剑鬼』大人。」

「———」

雅耶不确定的回答让阿尔德巴兰屏住了呼吸,再次将目光投向亨克尔。

亨克尔和威尔海姆的关系显然是阿尔德巴兰知道的。简而言之,这是一场亲子之战,结局是儿子打败了父亲。虽然他也清楚亨克尔作为剑士有着致命的缺点,但在阿尔德巴兰看来,亨克尔就像夹在父亲和儿子之间,被迫不停地左右为难。

阿尔德巴兰对阿斯特雷亚家的内讧核心并不了解。不过对于「剑圣的加护」以及「剑圣」这个头衔,如何在三代人——祖父、父亲和儿子之间产生永远无法调和的矛盾,他是明白的。而这次事件无疑让这种矛盾更加确定无疑。

莱因哈鲁特和威尔海姆,在这几天内亨克尔已彻底与他们成为对立的关系。阿尔德巴兰等人并没有立场去关心亨克尔的内心感受,尤其是因为他们正是为了利用他而牵扯进来的。在这种情形下,说一些「你还好吗」之类的话只会显得虚情假意。所以阿尔德巴兰将视线转向雅耶,问道:

「那老爷子呢?说是被解决了,而亨克尔身上的血迹如果是……?」

「不管怎样,只做了最低限度的处理而已。因为不能停留太久,所以只能做到最基本的。」

「什么!?」

突如传来的声音让阿尔德巴兰肩头一颤,他环顾四周,却不见声音的主人——那位本该在此的「阿尔德巴兰」的身影。在神龙的龙壳内,本该难以窥探的场景让他感到困惑。

「抱歉抱歉,稍等,我解除一下光学迷彩。」

话音刚落,菲鲁特所依靠的石墙上,突然显现出一条巨龙的身影,那巨大的龙体沉重地靠在石墙上,似乎还将下巴搁在其上。伴随着朦胧的空气逐渐色彩分明的登场方式,阿尔德巴兰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光学迷彩?也就是说,是通过光的折射实现隐形的?这种事都能做到吗?」

「边移动边实时调整折射确实不可能。但要是只在静止时用,那可确实能让这副庞大的身躯的缺陷消减不少。」

「的确。能隐形的『龙』,真是非常厉害。」

通过光的折射来实现隐形,理论上可以通过结合阳魔法和风魔法来实现,但要一直维持这种状态会消耗极大的魔法力。此外,要与周围的景色融为一体,需要极为细致的魔法操控,达成这种效果的挑战难度高得令人望而却步。

实际上,即便是『阿尔德巴兰』也很难实现,所以在王都的时候只能藏在云层中待命。

「能够做到这一点……看来真是一场恶战啊。」

「这边也不遑多让。说实话,要不是有大叔的背刺,可能就要输了,这种负面的念头一闪而过。」

「背刺啊……」

阿尔德巴兰轻轻摇头,不禁为两件事情感到惊讶。其一是『阿尔德巴兰』被迫考虑失败的可能性,『剑鬼』的可怕。尽管软件不同,但硬件却毫无疑问是『神龙』的,而在与雅耶连续交战后达到这样的境界,简直是个怪物。

而另一件事则是亨克尔在那场战斗中的介入方式——,

「正面赢了就能解决的简单问题,但是通过背刺达成结局,大叔的心理肯定一团乱。」

「嗯,我也这样觉得。从逃出王都到现在,他一次都没找我们谈过话。」

「是吗……」

亨克尔的伤势果然如同预料中的严重,雅耶也证实了这一点,阿尔德巴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次环视周围的人。雅耶因为失败而意志消沉,被「剑鬼」震慑的「阿尔德巴兰」。刺伤父亲的亨克尔因震惊而蜷缩在地,而对他毫不掩饰敌意的菲鲁特。还有,肩上得意洋洋的罗伊,以及走在卑鄙者道路上的邪恶恶棍——阿尔德巴兰。这个团队成员不怎样,状态也都十分狼狈。

「——即便如此,至少大家都活着。」在采石场面对面交锋的众人,能全部生还,这一点让阿尔德巴兰松了口气,静静地解除了「领域」,重新启动了新的计划矩阵。回归节点被更新,这样在王都发生的事情就固定在了这个世界的历史上。也就是说,那双紫色眼眸流下的泪水,再也无法挽回。

「不过,这样也好。从决定背叛一切那一刻起,就不能再奢想给某个人开例外这种事。」没有妥协,心绪的动摇也是禁忌。一旦出错,一切都将化为乌有。为了给自己身体与心灵所承受的每一分痛苦找到意义,阿尔德巴兰他们绝不能失败,绝不能停下脚步。

「雅耶,如果准备好饭了就给我。我饿了。」

「没能从宅邸带出食物,所以从路边的商店偷了一些。我记下了从哪家店拿了什么东西,等会儿麻烦您去付钱哦。」

「还真是心细如发……知道了。另外这个家伙也麻烦你一下。」

「是要绑起来吊着吗?如果是的话,我已经处理好了。」

话音未落,雅耶轻轻舞动手指,阿尔德巴兰的肩膀顿时一轻。他所扛着的罗伊已被钢丝吊起,悬在采石场的石壁上。

「这是什么意思,又是这种待遇?嘛,总比倒挂着强吧。」

「暂时就待在那里。我会想好怎么对付你,然后再给你治疗手脚上的伤。不过——」

「别忘了那个诅咒标记,是吧?好吧,虽然我们再怎么被撬开嘴也保证不了不做什么,但暂时会乖乖待着让你挑选。」

「挑选,嗯。」

「是因为莱伊死了吗?我可一点都没有继承『美食家』名号的打算,不过想着在上桌之前,或许该对这些再多些兴趣。」

罗伊被绑住手脚,以仰卧姿势被吊起,艰难地晃动着身体。阿尔德巴兰看到这种诡异的情景,不禁耸了耸肩,与另一个「阿尔德巴兰」对视了一下。那拥有同样自我的存在点了点头,保证绝不移开目光。

「对了,B计划救了我一命。多亏那个,我才能逃出来。」

「哦,你用的是『起源』那一侧啊。我倒是想着用『第二计划』。不过,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起源?」

「称呼成『另一个我』开始有点麻烦了吧?所以,我在想叫『起源』怎么样。我这一边的话,就叫『直系』如何?」

「起源啊直系啊,听上去像是家系拉面似的。」

对于「阿尔德巴兰」的提议,阿尔德巴兰敷衍道:「考虑一下吧。」接着,他终于转向面露怒容的菲鲁特。

菲鲁特仍然双臂交叉,怒火不减地瞪着他——

「你是怎么猜出接住那块巨石的是爱蜜莉娅小姐的?」

「啊?你是在小瞧我吗?那种傻事,除了爱蜜莉娅姐姐,谁还能干呢?」

「如果按你那种说法,那到底是谁在耍笨啊……实际上,确实如此。艾米莉娅小姐会承担一切,包括那岩石的落下。」

「……你这家伙,小心我不仅是踢你的屁股那么简单。」

菲鲁特对阿尔德巴兰逃避的卑劣手段深有体会,愈发不满地扬起嘴角威胁道。她用浓厚的下町腔调表达自己的愤怒,这是她所能做到的最大表达。然而,即便如此,阿尔德巴兰心中也生出了其他感慨。

像阿尔德巴兰这样的行为,以及艾米莉娅被巧妙地耍了,加上『暴食』的越狱,自然让菲鲁特动怒。然而,她愤怒的背后似乎还有其他原因——

「……你和『剑鬼』老爹的事,不是菲鲁特的错。」

「我才不认为是我的错呢。明明是你这家伙……还有你们,以及莱因哈鲁特的父亲和祖父的错。可即便如此,我还是感到愤怒,光是想到那笨蛋知道这些后的反应,我就更生气了。」

「――――」

「从我让那家伙成为我的骑士开始,任何与他有关的事情,怎么可能和我无关呢?给我记住这一点,臭头盔佬。」

「……什么?」

「不管你认为那是你自己的责任,还是你做的事情和那个公主无关,那都是不可能的。你的行为就是在对死者落井下石。」

菲鲁特的眼神和言语犀利,再次刺痛了阿尔德巴兰的心。骑士与主人的关系,即使一方去世,也不会消失。阿尔德巴兰若染上恶名,那普莉希拉・跋利耶尔的名声也会受到牵连。

在这一刻,这个事实如同新鲜的苦涩与疼痛再次摆在眼前。不过——

「公主大人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连尸体也没有留下。」

「——这不是重点……!」

「正是重点。对我而言,生命……」

菲鲁特勃然大怒,但阿尔德巴兰冷漠的话让她无言以对。死后的名声与恶名,对逝者而言毫无意义。生者才是这些的真正载体。对死者的评价不过是活着的人们的一种情感寄托罢了。

「趁自己和对方还活着,尽力而为。这就是我唯一能说的。」

「——。臭头盔佬,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我是追随星。」

「追随星……?」

「就是夜空中最耀眼的星星的失败品。」

说完,阿尔德巴兰便转过身,不再与菲鲁特说话,径直走向劈柴台,朝亨克尔走去。

低头的亨克尔没有抬起头,甚至都不看阿尔德巴兰一眼,但他显然还是清醒的。他的呼吸和绷紧的全身表明他感知到了身边人的接近。

他那如刺般的内心状态不难想象。阿尔德巴兰思索着该说些什么,稍稍犹豫了一下后说道:

「我会守约的。事情结束后,『龙之血』一定是你的。」

亨克尔屏住了呼吸,然后伸出手,猛地抓住阿尔德巴兰的衣角,将他拉近。阿尔德巴兰立刻单膝跪地,一柄冰冷的刀刃抵上了他的颈项,与亨克尔那张飞溅着血的脸庞近在咫尺,血红的蓝眼中满是焦灼。

「绝对要……」

「……」

「绝对要守承诺。不惜一切代价拿到『龙之血』……还有『嫉妒魔女』……」

「我知道。我可不打算让世界结束。这就是『暴食』的目的。」

阿尔德巴兰感到颈部传来一阵锐痛,但他仍然冷静地回答道。同时他轻轻抬起手,示意雅耶退下,不要因亨克尔的粗暴行为而做出反应。

短暂的对峙之后,阿尔德巴兰与亨克尔两人在近距离凝视着彼此,最终亨克尔不耐地咒骂一声,将阿尔德巴兰推开。阿尔德巴兰差点摔坐在地,但他勉强稳住了身子,抬头望去,只见亨克尔再次低下头,回到了之前那种封闭的状态。

看到这一幕,阿尔德巴兰用手指轻轻拨弄着头盔的扣环,微微叹了口气。至少现在,他掌握了所有人的状况。虽然不管好坏,所有人在进入王都前后都消耗颇大,但至少没有人缺席,并且还能救回罗伊,算是些许的安慰。

坦白说,他知道自己不是很擅长处理这种局面,但他必须尽力掌控方向。

「至少在这里,我们可以暂时安心下来。先吃点雅耶做的饭,然后稍事休息,再继续前进。王都的混乱仍未结束——」

阿尔德巴兰打了个响指,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

雅耶和亨克尔从一开始就伴随他同行,这段时间几乎连续三天未眠未休地赶路。为此,他打算腾出时间来让大家休息。——就在阿尔德巴兰的话语被空中的巨大岩石打断时。

「什么——」

就在这瞬间,薄薄的云层投下的阴影下,阿尔德巴兰被超重的岩石狠狠压碎。但是,在远处,他仿佛听到了微弱的虫鸣声。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奥托・苏文怒火中烧。

那是必然要将邪智暴虐的王铲除的决定。——奥托生气时,脑海中闪过昴曾经说过的一句话:这是惯用的开场白。然而,在此刻这并非戏言,奥托的愤怒是毋庸置疑的。

挑起他愤怒的导火索和目标已无需多言。已成为罪人的阿尔德巴兰做了一件不可饶恕的事。既辜负了那些关心和担忧他的人们的心,也公然违反了王国制定的几乎上百条重法律。

然而,最令奥托愤怒的是,阿尔德巴兰居然与他的亲友为敌。

奥托深知自己是一名和平主义者。

我一向讨厌争斗,能避免的麻烦总是尽量避开。实际上,过去与富尔富一起轻松旅行的行商人岁月里,除了被迫卷入之外,我很少主动插手纠纷或选择暴力解决方式。然而,自从加入爱蜜莉娅阵营,担任内政官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

虽然我并不认同昴给我贴上的「武斗派内政官」的标签,但现在的身份已无法再优先贯彻和平主义与温和解题的方针。与当年游走四方的行商人时代不同,如今所面对的恶意无论在性质还是锐利程度上都不可同日而语。如果继续采取消极的态度,就无法守护重要的人和事。

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自己被王选候补者之一重用,这种警惕成为我谨慎行事的一种约束。在爱蜜莉娅阵营中,作为管理梅札斯领的内政官,奥托拥有过去难以想象的地位和权力。为了避免在权力中迷失,误解自己的立场,奥托每天都在警醒自己。

然而,这种自我约束一旦触及到亲近之人的安危,便会瞬间瓦解。

「任何人都会遇到困难的事情。但是,对于那些不愿意上谈判桌讨论,也没有准备好谈判的对手,我是不会通融的。」

如果需要怜悯,便施以怜悯。如果需要帮助,便提供帮助。这份关怀和温柔,在以爱蜜莉娅为首的阵营里随处可见。所以,奥托也尽可能尊重他们那颗善良的心。

但若对方肆意践踏,或是妄图利用这份善意,那么,也就别无选择了。

想要施舍,就施舍。想要支持,就支持。如果对方希望对抗,那我们也无所畏惧,直面敌意。

「多亏了爱蜜莉娅大人,城里没有造成损害。贵族区的疏散引导也提前完成。王都的骑士团果然很有能耐。」

在整理事件造成的损害情况时,奥托握紧了拳头。事态的掌握和进展的确认占据了他的心神,让他无暇愤慨。只是心中有着深深的羞愧——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羞愧。

面对突如其来的事变,感到如遭重击时,奥托悲哀地感叹自己的无力,竟然还受到了爱蜜莉娅的安慰。简直是颠倒了身份。这种事情绝不该发生。奥托本应该是那个要消除爱蜜莉娅不安的人。

然而,现实中,奥托却是半哭着被爱蜜莉娅安慰,原本应该支撑别人的话语反倒使他抬起了头,最后还被爱蜜莉娅轻轻地拍了拍背。虽然他开玩笑似地对爱蜜莉娅说昴会杀了自己,但实际上,奥托更想亲手了结自己。可是,死人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因此,奥托没有做出那种愚蠢的自我了结,而是全力运转起了脑筋。幸好,眼泪似乎让头脑清醒了些。尽管脑海中雷鸣依旧,但在黑暗中,闪电反而能帮助他看清方向。

回忆起过去,还是与福尔夫两人一起的时候,他们曾赶在一场雷雨中,被一道闪电劈中货车,货物全数被焚毁。当时奥托叹息这份大不幸,而爱龙却安慰道:「我们都没有受伤,这才值得高兴,不是吗?」这话虽有道理。

在闪电频仍的雷雨中行走,必须做好被雷击中的准备。至于能否在那一刻不被雷电夺去生命,就要看个人的运气了。而要想在雷雨中前行,就必须尽量减少那些由运气左右的因素。

这便是愤怒的奥托・苏文在战斗中不择手段的本质体现——为了达到目的,他毫不犹豫地使用了那些可能会被指责为无情的手段。

这种表现就是——

「我们没有比莱因哈鲁特先生更强的武力,也没有比菲鲁特更强的战力。在王都逗留的我们,无法得到这些。况且,当轮到我们出场时,单靠武力和人力都无法成为阻止敌人的绝对标准。」

不知用什么方法,阿尔德巴兰避开了「剑圣」莱因哈鲁特,并带着「神龙」波克肯尼卡,甚至击退了菲鲁特的战力,成功抵达了王都。面对这个不可思议的阿尔德巴兰的执行力,刚从佛拉基亚帝国返回的奥托一行人,正各自行动,根本无应对之策。

因此,无论是指示爱蜜莉娅将对方活捉,还是在王侯馆中请求威尔海姆等人出手,都并非打算一招制胜。当然,如果爱蜜莉娅或威尔海姆能赢得胜利最好不过,但奥托对此并不抱有希望。而且,目前的奥托等人手中也没有比投入最大战力更具攻击性的手段。

莱因哈鲁特・范・阿斯特雷亚的战斗方式,或是巴尔加・克罗姆威尔的战略智谋,这些奥托・苏文都不具备。他也从未高估过自己有与他们一较高下的才干。

奥托对自己不抱不切实际的期望。他知道自己能做的大抵也就是在能力范围内发挥出十成的潜力。

那么,这十成潜力能让奥托・苏文做到什么呢——

「——王都西边的废弃采石场。」

随着振翅声传来的报告,奥托在地图上做上记号,他微微眯起眼睛。手上拿着被血染红的手巾,抵在鼻子上,努力保持头脑清醒,不让自己昏过去。

当昴提到过度使用加护的疲惫,称其为「过热」时,奥托回忆起加菲尔听到这个奇异称呼时眼睛闪闪发光的模样,不由得轻轻一笑。

「过热也好,没关系。即使头痛欲裂,我也不会停下……」

一边流着鼻血,奥托自言自语道,然后打了个响指,召集的虫子簇拥于周围,继续监视并为下一步行动指明方向。

ゾッダ虫性格开朗,作为个体意识不强。它们以群体为单位共享方针,只要说服其中一个,就能达成说服整个群体的效果。而对于请求的回报,它们大多数要求的是一个「安居之地」。

奥托打算利用内政官的地位来确保给它们这样一个回报。作为交换,它们将服从那些可能危及个体生命的指令,完成人类无法做到的艰难任务。——比如,跟随正在逃亡的「神龙」来确定汇合地点,利用十万以上群体的力量将大石投向敌人的头顶,或是无遗漏地回收被囚菲鲁特留下的信息,等等。

「……摩格阿雷德大喷口。」

这是菲鲁特曾作为人质被阿尔德巴兰一行带走时,寄希望于让这条消息传达给这边,并从被破坏的跋利耶尔别邸中回收的信息。避开监视并托付给ゾッダ虫,菲鲁特也可谓胆识过人。

那上面简洁地记下了卡拉拉基都市国家的一处地名,这或许是阿尔德巴兰他们的下一个目标或是最终目的地。如果他们朝那个方向行动,那就请随意。然而,奥托绝不会让他们脱离视线。

无论他们逃到哪里,也无论如何隐藏,奥托都以耳鸣和流血为代价,紧紧盯住阿尔德巴兰一行人的一举一动。

「现在,还是别妄想着能够安然入眠吧。——此刻,全世界都已成为你们的敌人。」

胜利的力量,自己并不拥有。能做到的,只是不断削弱对方的力量。

这就是奥托・苏文,作为爱蜜莉娅阵营的内政官,与「剑圣」或「大参谋」不同,用尽全力的战斗方式。

Copyright © EXP 2023 all right reserved,powered by Gitbook最后修改时间 : 2025-05-26 17:22:09

results matching ""

    No results matching ""

    results matching ""

      No results matchi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