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德巴兰 Ⅱ』


「——老梗重炒,抱歉了,王牌再临。」

话音刚落,正上方一块超重量级的巨岩直坠而下。

明知会被骂成『炒冷饭』,阿尔德巴兰仍甘之如饴地使出这一步。正一边躲过自岩壁伸出的石之巨臂一边飞来的爱蜜莉娅,神情一变。

「——」

起初,她为巨岩的存在瞪大了眼;随即,王都里被阿尔德巴兰轻易甩开的悔恨浮上脸颊与眼角。

为不让心被那份败北感压倒,她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把坠落的岩块映入视野,心头「我能做到吗……」地闪过一瞬软弱,旋即又像在给自己鼓劲似的——「只能上了!」精神一振,目光比动摇前还要凌厉有力,牢牢望向前方。——而这一连串百变的表情,不过一秒之间,她调整心绪的速度之快,真叫人惊讶。

「不过,光靠气势可不顶用啊。」

巨岩擦削着峡谷的岩壁一路坠落。

振作起来的爱蜜莉娅首先尝试的,是在巨岩的下落轨道上盖上一道巨大的冰盖,以承受那块大岩的重量。——然而阿尔德巴兰却以魔法造出的岩弹炮狂轰猛打,发射岩石炮弹,直接把峡谷的岩壁打穿,粗暴地加以阻挠。

墙壁被砸碎,那本该严丝合缝堵住峡谷的冰盖也再难贴合,只能作为与巨岩一同坠落的无聊追击。

「那就——!」

眼见用冰盖承受岩石失败,爱蜜莉娅立刻换上下一手。她将先前抛弃的冰之翼重新背负,仿佛再临般收拢修长的双腿。随即,将鞋底对上贴在她正后方的冰之兵们的踢腿——借来那股原本的菜月・昴绝对无法施展的腿力,一举飞翔而起。

———

猝然加速的爱蜜莉娅令对手大意,从岩壁伸出的数百条手臂纷纷抓空,放过了爱蜜莉娅的逃离——不,是放过了她对阿尔德巴兰的呐喊般突击。

因将心神与动作分去迎击,逃窜的阿尔德巴兰速度与气势都放缓,与猛冲上前的爱蜜莉娅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

为争取时间而留下的雅耶,她好不容易创造出的优势被一下子清空,耳畔传来她的挖苦:「阿尔大人哪,真是让人白费力气呢~」

「要是在这儿被逮住,那可真就成那样了啊!」

阿尔德巴兰回敬了幻听中的雅耶一句,随即以飞石的弹幕迎击爱蜜莉娅。可对这招紧随『坠岩』之后的二手把戏,爱蜜莉娅却在空中宛若神祇般一扭身,轻灵躲过。

「开什么玩笑!?」

能靠那对本该难以自由操控的人造羽翼做到这一点,这一事实令阿尔德巴兰目瞪口呆。

理所当然,冰做的爱蜜莉娅酱的羽翼并没有扇动。她此刻那条立体的飞行轨迹,其奥秘在于:在巨大的冰翼内侧又追加了小型冰翼——通过叠加多层冰翼,改变切风的方式,并借身体的倾斜让翼缘吃风,从而新增了以姿态控制机动的功能。

这种近乎航空力学的应对,她无疑全凭天生的直觉在做。

「要追上了——!」

即便为回避而做出横向回转,爱蜜莉娅的速度几乎不减。

她这一声喊出口的同时,两人之间的距离飞速缩短。照这速度下去,就连坠落巨岩的波及范围,她也能及时脱离。连自以为是杀手锏的一击都被从容躲开,阿尔德巴兰当真是千钧一发——那一瞬间,本应是身处局中的两人都不约而同得出的判断。

「——」

爱蜜莉娅那双紫绀色的眸子陡然瞪大,清丽的大眼被惊愕的色彩尽数染上。

在她的视野里,阿尔德巴兰没有做出任何特别的举动。不中的飞石仍在连番抛来,却没有展开新的魔法,也没有施展绕开她的超机动。

就算面对借助冰兵之力、势头更盛的爱蜜莉娅的飞行也一样。照这样下去,他会被迎面飞来的她追上,便再也躲不开那冻彻的指尖。

那也就意味着,爱蜜莉娅将达成此地战局的胜利条件。——尽管如此,爱蜜莉娅的眼中却没有喜悦或得意。

因为——

「——我不是说过了吗,要来一记重复桥段。」

当初为了拦下坠落巨岩可能造成的惨重破坏,作为交换,阿尔德巴兰得以在王都与爱蜜莉娅的战斗中赢了就撤。

因此,就算被说成毫无新意,他也要照搬那套曾经奏效的策略。只是,这一次,这里不会有任何无辜的民众被卷入。——无辜的民众是不会的。

「——阿尔!!」

爱蜜莉娅高声呼喊,拼命伸手向阿尔德巴兰探去。——伸向那名除她之外、唯一会被落石之威波及的存在。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胜负已分!干得好,竟然从『斯帕鲁卡』里活了下来!从今往后,你也是这剑奴孤岛上的剑奴之一!欢迎啊,你这个废物!

这粗野的欢迎与称赞,和辱骂几乎没什么分别。

紧随其后的,是粗鄙下流的喧嚣,将会场整个吞没。阿尔德巴兰一边听着,一边扶着那具庞大的尸体跪倒在地。

他无力地倚靠着的,是脖颈粗壮、被长剑深深贯穿而断绝气息的魔兽基尔提拉乌的亡骸。基尔提拉乌失去了右侧的前足与后足,脸上残留的神情,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在混乱与困惑之中被夺走了性命。

望着那可怜的死相,阿尔德巴兰肩头随着粗重的呼吸起伏,不禁心生悲痛——但他很快就厌恶起自己,这份同情实在过于虚伪。

「能活下来,不错嘛。真让我吃惊。」

迎上这副破败模样的阿尔德巴兰的,是个衣着粗陋的男人——剑奴孤岛上的一名剑奴,也是他醒来时第一个发现他的人。

那名男子之所以神情复杂,大概是因为在他看来,阿尔德巴兰竟能在新人登龙门——『斯帕鲁卡』中活下来,实在不可思议。再说,作为最先发现他的人而倒霉地被指派去照看阿尔德巴兰,他心里也许还觉得,要是阿尔德巴兰索性死在这场『斯帕鲁卡』里,反而不用让麻烦长期缠身。

无论如何,阿尔德巴兰的存活令那名男子吃惊,而吃惊的并不止他一人。

阿尔德巴兰同样也无法掩饰对自己仍然活着的惊讶。

——在一场不容败北的战斗中落败后,阿尔德巴兰被遗落在了未知的环境里。

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连规则都含糊其辞的地方,对阿尔德巴兰而言简直就是未开之地,仿佛被丢进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大概已经失去了存在的价值,而就连会为这份价值的丧失而悲叹的人,也一并失去了。

所以——

「嘴上嚷着想死,果然还是光说不做啊。」

那名男子半是刻薄、半是冷嘲的话语,将阿尔德巴兰的心一刀刀划开。

在意识到自己首战落败,却又从本该到来的终结中苟活下来时,阿尔德巴兰被无尽的失落与自责吞没,打心底里只想一死了之。对这样的他而言,剑奴孤岛考验新人的『斯帕鲁卡』再合适不过。

那种随口带过的说明未免太过不近人情,但归根结底,那就是一场被迫拿命去博的试炼——无法成为剑奴者,唯有一死。对巴不得赴死的阿尔德巴兰而言,简直方便得不能再方便。

事实上,阿尔德巴兰与同样境遇的四名新人一同被押往斗技场,与基尔提拉乌相对之时,他打算就此不作抵抗,任人宰割。可就是这样,阿尔德巴兰却活了下来。

在阿尔德巴兰以外的男人们或是上前挑战、或是仓皇逃窜、或是低声哀求,终被一一杀死之际,成了最后一人的阿尔德巴兰,本该在挨了魔兽的爪击、又被踩断肋骨、口吐血沫之中迎来死亡。

然而——

「没有人能战胜我所创造的你。」

那句话掠过脑海的瞬间,阿尔德巴兰已经展开了『领域』。

与那个挑战了数亿次仍然无法战胜的对手相比,只花了三百四次就能反杀的『斯帕鲁卡』,对阿尔德巴兰而言并不算痛苦。

真正的痛苦在其后——在侥幸活下来的自我拷问之中。

——为什么,怎么会,抱着什么念头,自己竟没有死?

「嗯?想知道外面的事?就算你这么说,我来这儿也很久了啊……」

被承认为剑奴的阿尔德巴兰,得到了在这座岛上生存的资格。

在这座封闭的岛上,他明白了这里隶属佛拉基亚帝国,被囚的剑奴们被迫上演供人取乐的厮杀,岛内的治安早已死绝。可他想知道的仍旧还有很多。

于是,饱受阿尔德巴兰穷追猛问的,便是负责照料他的那名剑奴。

「不是最近的局势,而是想知道历史吗……我也不算多懂啊?嘛,关于『魔女』的事……『嫉妒魔女』这种程度倒是知道。」

他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去打听『魔女』,没想到那名剑奴竟然知道;而对方则像连开口都觉得可怕似的,讲起了关于『魔女』的传说——然而,那些传说却只指向『嫉妒魔女』一人,这让他更为震惊。

差点毁灭世界,最终被『三英杰』之手封印的『嫉妒魔女』。

除此之外,这世上再无其他『魔女』的传说,大罪之『魔女』的记录也无处可寻。而且得知那还是将近四百年前的事,阿尔德巴兰不禁绝望。

四百年那样漫长的岁月,竟把大罪之『魔女』们的痕迹从世上抹去,连那位不惜舍弃一切也要履行约定的『魔女』,她的存在都要被遗忘吗。

然而,更残酷的是——

「——『强欲魔女』?那是什么玩意儿。不会是你臆想出来的吧?」

面对男人的质疑,阿尔德巴兰无言以对。

绝不可能是妄想。与『魔女』共度的日子确凿无比;她的教诲、指尖的触感、曾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阿尔德巴兰全都记得。

这世上确实曾有另一位『魔女』,她要对抗那位潜藏可怖力量的『魔女』。——阿尔德巴兰是她的弟子,也是她的王牌。

「可恶!这算什么啊!我不过照你问的老老实实回答,竟然说打就打!」

因『魔女』的存在遭到否认而怒火中烧的阿尔德巴兰挥拳相向,被他殴打的男人恶狠狠地吐出这番话。

被抛进这片环境——不,抛进这个新世界后,与最初的恩人分道扬镳就是以那样的方式发生的。除此之外,他也以相似的方式与其他剑奴决裂,阿尔德巴兰因而陷入孤立。

——他被传成是个被『魔女』蛊惑的异常者。这样的风言风语,他不知听过多少次。率先四处宣扬的似乎还是那位恩人;某种意义上,这评价也不算错,他无意更正。

然而,被人拿来和什么魔女教那群莫名其妙的家伙相提并论,却令他愤懑。

据说,那帮人打着让『魔女』复活的旗号,在各地干的尽是近乎恐怖行径的勾当。为此他又去闹事,嚷着别把他与那种家伙混为一谈,名声也再度恶化。

「……像你这种迷恋魔女的疯子,绝不会有好死。」

那是当时由剑奴孤岛的总督撮合的一场死斗里,被阿尔德巴兰的蛮刀斩杀的第一位恩人,临终吐出的怨言。

阿尔德巴兰一边拭去溅在身上的恩人返血,一边对那句「绝不会有好死」的临终恶语深深点头——这话,八成没错。

『领域』依旧健在,阿尔德巴兰在剑奴孤岛的死斗中一次又一次活了下来。

凡是称他为魔女狂的家伙,最终无一例外都被安排与阿尔德巴兰对上,统统倒在那口蛮刀之下。

阿尔德巴兰无意泄愤。也不想为『魔女』洗刷污名。说到底,『魔女』们的末路并非蒙冤背锅,而是连存在本身都被抹消了。

因此,阿尔德巴兰没有把自己活下去的理由寄托在『魔女』身上。——他只是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被留下这口气。

为了知道这个答案,他不能死。

从最初的『斯帕鲁卡』活下来,之后的每一场决死之战都活下来,都是为了这个。

所以,他动用『领域』,每当与人交锋,便吞下数百次死亡,在践踏无数剑奴性命的同时,活下去。活下去。一直活下去。

而后——,

「——竟然活了下来。你那连上位者都奈何不了的恶运之强,令人折服」

就这样,对于阿尔德巴兰捡起微末胜机、反杀更强对手的胜利,总督投去了既像嗟叹又似钦佩的称赞。

将断裂的蛮刀掷去,阿尔德巴兰背对着欢声稀少的斗技场。

——自从在剑奴孤岛醒来,十年转瞬即逝。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十年的岁月太长,毫不留情地将阿尔德巴兰的人性一寸寸削落。

一闭上眼,那些本该能清晰忆起的脸庞、声音与温度,便仿佛被我亲手了结之人的死相、他们临终的惨叫,以及那冰冷的溅血,一层层涂抹殆尽。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没错。那句话没错。确确实实,谁也杀不死阿尔德巴兰。

这十年里,阿尔德巴兰被一次次赶往剑奴孤岛『斯帕鲁卡』,在生死擂场上不知跨过了多少回生死一线,把那些看上去根本不可能战胜的高手,乃至非人的怪物,尽数斩杀。

因他接连上演以弱胜强的奇迹,为了让阿尔德巴兰死在台上而拼凑出的莽撞死战并非一两次;可每逢如此,倒下的总是那些被看好的剑奴。于是,阿尔德巴兰的存在也渐渐成了一种禁忌,几近不可触碰。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十年一过,剑奴孤岛上的面孔早已与最初判若两人。

阿尔德巴兰早就成了最资深者之一,知晓他那『被魔女蛊惑的异常者』流言的人,一个也没剩下。阿尔德巴兰也在明白『魔女』的话题是禁忌、而绝大多数人不过知其传说的皮毛之后,彻底不再提起『魔女』。

然而,那并非因得不到想要的答复而生的失望或死心所带来的变化,而是更为深重的东西。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十年,被遗落在剑奴孤岛,被迫不断厮杀,在那只反复上演生死交换的空间里,支配着阿尔德巴兰的,是无边的绝望。

那是对『魔女』是否真的存在、对其存在本身都生出怀疑的绝望。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只要闭上眼睛,那声音确乎还能听见。他记得,的确被那样说过。

然而,可是,那件事,真的,存在过吗。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魔女』的脸,想不起来。

『魔女』的声音,想不起来。

『魔女』的温暖,也想不起来。

那些回忆就像那盘十年来只要一有空就反复回看的录像带,被磨得发白;就算把扯断的带子勉强接回去也再无法播放,最终连带子本身都化作尘埃。

于是当回忆本身化为碎屑,尘埃从指缝间尽数漏尽之时,阿尔德巴兰已分不清了。

——『魔女』真的存在过吗?

——阿尔德巴兰的记忆,真的是确实发生过的事吗?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有时,他会不由分说地想把名为『自己』的存在砸个粉碎。

这种时候,阿尔德巴兰便故意解开『领域』,赴一场死战,让那些拼命进攻的对手把自己打得稀烂,想要去窥见死亡的深渊。——不,岂止是窥见,他甚至会想,索性就坠崖算了。

可偏偏在这种时候,『领域』总会以出乎意料的方式救下阿尔德巴兰。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仿佛为了证明那位连真实是否存在都令人怀疑的『魔女』的话语,那些明明只差一步就能杀死阿尔德巴兰的对手,却一次次在他眼前精神崩溃。

每当看到对手翻着白眼,失去理智与战意,阿尔德巴兰便觉得有某种看不见的东西在试图让他活下去,怀着难以排解的郁结,将对方的首级斩落。

十年过去了,阿尔德巴兰所追寻的、自己为何被留下性命的意义依然不得而知。

甚至连是否真有那样一个试图让他活下去的存在,也令人怀疑。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只是,太可怕了。

塑造自我的一切若竟都是虚妄,『魔女』为他倾注的心力与言语其实一件都不存在,那么阿尔德巴兰会不会只是个被『魔女』迷住的疯子?在这样的自问自答中,他的内心被一点点侵蚀,失眠的日子一连持续了好几年。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那句曾经是阿尔德巴兰的依托、构筑自我根基的话语,如今却可怖到了极点。

不断地怀疑着:这一切是否只是臆想的产物;阿尔德巴兰所背负的使命,理应存在的相逢与离别,是否全都从未存在过。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无尽头的自我质询之螺旋。

仿佛坠入一个无法给出答案、被阴郁绝望灌满的泥沼,不止腰部,连胸口都沉没其中,动弹不得。

那样的时光,只剩下无法决定该如何去死,而它还将无休无止地延续下去。——阿尔德巴兰停滞的岁月,却在某一天,突兀地迎来了转机。

那场转机——

「——听好了,散落在剑奴孤岛上的乌合之众。」

——那是透过传声管回荡在整座岛上的声音,带着如少女之焰般凶猛的炽热。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剑奴们的一齐蜂起,以及把对其的应对当作佯动的新皇帝暗杀计划。

降临在阿尔德巴兰身上的转折,其真相似乎便是如此。

不过,身处剑奴孤岛的一介剑奴,不可能得到详尽的信息,阿尔德巴兰也不打算再去追究更多细节。姑且就岛上运作并无变化这一点来看,他认定政权并未被颠覆。

至少,在这一时点,关于皇帝更替的说法并不在阿尔德巴兰的认知之中。

若说在此次事态中,有什么让阿尔德巴兰切实体会到自身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那便不言自明——他救下了那名陷入险境的银发少女。

当然,这与阿尔德巴兰本来的目的无关。

那银发少女是个偶遇的犬人女孩,与阿尔德巴兰所牵连的那位银发之人毫无关联。然而,能救下她这一点,以及在骚动之中以唯我独尊之姿走自己道路的那位宛如火焰般的少女的声音,一并促使阿尔德巴兰下定了决心。

——为确认『魔女』的真实存在,他要走出这片封闭的世界。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一次又一次被放养在湖中的水栖魔兽杀死,阿尔德巴兰终于脱离了被囚禁十余年的岛屿,踏上了不被水所环绕的陆地。——严格来说,这个世界是被巨大的瀑布整圈包裹着的,所谓不被水围住的陆地根本不存在。能想起这种轻松的调侃,也说明他还能强打起些精神。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那对阿尔德巴兰而言,是诅咒,是慰藉,是束缚,也是宽恕。

为了辨明那份暧昧而无定向、却又无比庞大的感情之源的色彩、热度,以及那种不确定中的确定,阿尔德巴兰决定追寻『魔女』的痕迹。

可供挥霍的时间并不多。在那座封闭的岛上度过的十余年间,不知不觉间,阿尔德巴兰如今所行走的世界,正逐渐逼近他记忆中的那个世界。

接下来,只需确认阿尔德巴兰心中的那样东西是否为真。而要确认这一点,所需要的,是关于『魔女』的确证——

「——为何『福音书』里没有记载您的存在呢?」

话虽如此,对于那位把脑袋夸张得过分歪向一边的魔女教大罪司教,阿尔德巴兰虽大致明白其中缘由,还是只用指尖拨弄着头盔的金属件,含糊其辞地把话搪塞了过去。

他自那时起便一直戴着的漆黑铁盔,是从剑奴孤岛带出的饯别之物;它既结实耐用,又是能将面容完全遮蔽的全罩式,他对之爱不释手。

像那样外观引人注目的对手,在重要的『福音书』里却只字未提,这一点似乎很不合这位嗓门大、动作也聒噪的大罪司教的胃口。

「——你是,『怠惰』,对吧?」

老实说,与这位大罪司教的一战,是阿尔德巴兰一生中屈指可数的苦战。

本就如此,能做到一次都不死就取胜的情况反而寥寥;即便如此,这家伙依旧是个连捡拾一线胜机都极为艰难的强敌。最终,虽说达成了胜利条件,却终究没能取胜。

大罪司教的『魔女』们 —— 与那群『魔女』本尊一样,即便拿来和那些存在都成疑的她们相比,也是在凶恶程度上丝毫不落下风的对手。

总之——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拿到想要的情报后,阿尔德巴兰心想,这么一来,总算也算有个交代了。——要确认『魔女』的实在性,最有可能掌握线索的,便是在剑奴孤岛上也屡次听闻其名的邪教组织——魔女教。

据说他们平时藏身何处全然不明,不过那只是当你试图去搜寻时的情况;若要将其引出,却并不困难。——只要散布魔女教所崇奉的『嫉妒魔女』的风声,便会有人疾驰而至。

当然,若应付不了那些风驰电掣赶来的家伙,那就只会无惨送命,落得个世上最愚蠢的死法。

「住手!这是不敬!莎缇拉!除了莎缇拉——除了『嫉妒魔女』之外的『魔女』的话题!简直是不敬至极!在这世上有资格再临的,唯有那位会赐予我宠爱的她一个人!!」

对于这位把常轨尽弃、失却理智的言行堆叠到骇人程度的大罪司教,他的言辞究竟能信到何种地步,尚不得而知。

然而,那疯子的激白即便对旁人毫无意义,于阿尔德巴兰而言却不同。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他锲而不舍地一次次重来,与大罪司教反复遭遇,套出话头,完成必要的交涉,又一次次逼他爆发,随即以性命为代价,再从头开始——就这样不懈叠加,阿尔德巴兰终于从大罪司教那里获得了想要的情报。

随后,他径直无视那位飒爽赶来的大罪司教,让那场相遇仿佛从未发生。

啊啊!啊啊!呜呼!怠惰怠惰怠惰怠惰怠惰——啊!!

可以想见,阿尔德巴兰从魔女教的包围网中脱身并隐去行踪,会让那个失手的大罪司教气得吐血般发出惨烈的嘶吼,但他已不再在意。

此时阿尔德巴兰心中只有一个愿望——确认『魔女』的确存在。

他知道大罪『魔女』们各自的死法。

『愤怒魔女』被诱入陷阱而狂死,『色欲魔女』在大火中被烧尽,『暴食魔女』在沙之海里枯死,『傲慢魔女』被沉入滔天洪水,『怠惰魔女』屠龙后坠入大瀑布。

而『嫉妒魔女』被封于世界尽头,至于最后那位『魔女』——

——原来如此。能从墓地之外进入此地,这在结构上就是个缺陷。『圣域』的机制也罢,收尾都显得过于粗疏。虽说其中也有不得已之处。

在那广阔得望不见尽头、近乎不真实的蓝天下,延展着一片草原。清凉的风掠过的小高丘上,摆着一张白色的桌子和一把阳伞。

那无疑是阿尔德巴兰心中那幕几近淡去的记忆景象。

其中心,是只用黑与白两色便能描绘的美丽存在——

「——爱为何会减少呢?」

历经曲折,他终于回到了梦中的城堡。

怀疑起自己的神智,阿尔德巴兰甚至差点相信这也许不过是个幻影。

与那名弟子的重逢,于他是相隔十数年,于她则跨越四百年;真实存在的『魔女』——不,『强欲魔女』以一抹不见血色的微笑致以祝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对阿尔德巴兰而言,成了独臂之后度过的岁月已经更长。

因此平日里,他几乎不会把只有右臂当作劣势;可即便如此,极为罕见的时候,他还是会在那上头感到不便。

比如,当他不得不抱着一个失去意识的人时。

「这硬邦邦的,饶了我吧。」

如此嘀咕着的阿尔德巴兰怀中——连同那只由魔法造出的石制义臂在内,他抱着的,正是浑身无力、昏迷不醒的爱蜜莉娅。

辽阔峡谷中拉开帷幕的阿尔德巴兰与爱蜜莉娅的空中追逐,最终因阿尔德巴兰使出的犯规招数而落幕,以爱蜜莉娅倒地收场。

不过如此而已。他的王牌,正与在王都逃脱爱蜜莉娅之手时所用的一样。

心地善良的爱蜜莉娅,无法坐视在战斗中有人逝去。——她同样在帝国的『大灾』中失去了普莉希拉,心上留下了深重的伤痕。

因此,为了庇护硬生生站在落下巨岩直击路线上的阿尔德巴兰,她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

「虽说没有别的万无一失的命中法,这招连我自己都觉得下作。」

当然,这也是阿尔德巴兰在反复试探、尝尽其他计策之后的结论。

无论是调校巨岩的落点,击碎岩体引发石崩,甄选飞石弹幕的航道,还是夹杂其他魔法,他都一一试过;然而,除了把自己当做人质这一策外,爱蜜莉娅皆凭借当场的灵光与直觉判断,漂亮地逐一破去。

每每实施其他方案的愚蠢阿尔德巴兰,终局无非是被爱蜜莉娅的手指一触便冻作冰雕的未来,因而也只能依赖这道苦肉计。

「这并不会让罪恶感消失,也不代表能得到原谅。」

这种并非要说给谁听的借口,幼稚得就连爱蜜莉娅也不会原谅。

为庇护阿尔德巴兰,毫无防备地被巨岩的体量擦过的爱蜜莉娅,浑身遭到重击,终究还是失去了意识。乍一看并无会留下后遗症的伤,最多也只是较为严重的脑震荡——为使结果不过如此,他谨慎地拿捏了分寸。

「这一绕可真够远的啊。……等雅耶,才是上策吗?」

自高处坠落、与爱蜜莉娅的追逃一幕告一段落后,他这才腾出余裕确认四周。于是明白过来,这里恐怕位于号称世界最大峡谷的阿格扎德峡谷之中,而他们与目的地摩格阿雷德大喷口之间已被拉开了巨大的高差。

他们已越过露格尼卡王国的国境,闯入卡拉拉基都市国家;可要沿着坠下的数千米再艰难攀回,回到原先的路线,恐怕得花上相当一段时日。

况且——

「且不说奥尔塔,罗伊和大叔还能汇合得上吗……?」

在被分开的共犯者当中,『阿尔德巴兰』的战斗力倒是让人放心,可罗伊・阿尔法德和亨克尔,无论实力还是人性都让人极为不安。当然,罗伊的行动被咒印束缚,只要还惜命,理应不会违反规则。

不管怎样,最稳妥的还是指望他们在集合地点齐聚。

阿尔德巴兰当下最该优先的是赶往摩格阿雷德大喷口,并完成目标。

为此目的需要『阿尔德巴兰』的力量;最坏的情况下,即便没有『阿尔德巴兰』,也并非毫无办法。再者,罗伊『暴食』的权能之力,是为这次计划所利用的灾厄善后所不可或缺的。

所以,就算是在达成目的之后,也得设法会合,让他们服从指示。

打着防止二次灾害的主意,结果把三次四次灾害都闹出来,那可真是要命。

一边这么嘟囔着,阿尔德巴兰倾了倾背上的石翼,在维持速度的同时,慢慢朝峡谷地底、顺着那条奔流的大河岸边,总算顺利着陆。——骗你的。怀里抱着爱蜜莉娅连着自爆了六回,好不容易到第七次才总算成功落地。

要是这会儿连站都站不起来,那可真成笑话了。

有一次不光是双腿,连腰都遭了殃,险些全身麻痹,连毒都喝不下。好不容易设法滚进河里溺死了,但同样的失误不想再犯。

总之——

「抱歉了,爱蜜莉娅……小姑娘。」

为了防止万一大河暴涨、水位上涨把人淹了,阿尔德巴兰没有把爱蜜莉娅放在低处,而是将她横放在岩壁上一个略有高度的凹处。

就这样把她撇下之前,最后一句话要怎么称呼她,他犹豫了一下。犹豫过后,终究还是照往常那样,以阿尔德巴兰的方式称呼了她。——除此之外,那些能代表他与她之间『正确关系』的称呼,在这段并不正确的关系里,他没有勇气说出口。

「——」

刚咒骂了自己的怯懦,便有一阵令人眼前发黑的头痛疾驰而过,阿尔德巴兰咬紧了牙。

好不容易渡过难关,刚一松懈,积欠便要汹涌爆发。他硬是将其拽住,深呼吸十秒,然后仰头灌下毒药——反复如此,才勉强稳定住精神。

可这种做法就算能让心稍稍换口气,身体——尤其是大脑——却没法换气。

按实际时间算,他的大脑已经连轴运转了将近一百个小时。

一路上,靠着阿尔德巴兰的治愈魔法东拼西凑地撑了过来,但若是不把身心彻底关机一次,这份过载恐怕不会缓解。

尽管如此,他仍告诫自己再咬牙坚持一下。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啊,是啊,老师。——谁都赢不了我。没错。就是这样。」

一闭上眼,那句话便在阿尔德巴兰的脑海中复苏。

以此为支撑,阿尔德巴兰——、

「——看吧,又。」

「——」

「又是妾身的——」

「——」

「妾身的——」

断断续续、含混不清的声音,传来了。

因为知道那是谁的声音,是何时说过的话,也知道那会把自己的灵魂灼烧到何等地步,阿尔德巴兰堵上了心灵的耳朵。

不能停下。就这么决定了。已经决定了。

他下定了决心:果然,绝不能停下脚步。

既然决定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那是在堵上心灵之耳的阿尔德巴兰,好不容易爬上峡谷,刚刚重新启程赶往摩格阿雷德大喷口的当口。

「……啊」

从阿尔德巴兰口中溢出的,只是一声嘶哑的吐息。

不由得脱口而出也无可厚非。毕竟那是从意识的盲区飞来的意外,是他在脑海深处都认定不可能发生的突发状况。——就在阿尔德巴兰的行进路线前方不过两米处,一根巨大的冰柱轰然刺落。

「――――」

咽下口水,回头望向峡谷的深处——被他留在那里的爱蜜莉娅,正是她把这根庞大的冰柱砸了下来。

不过以她所受的伤势,爱蜜莉娅的意识要恢复少说也得几小时。也就是说,她在昏迷之中,硬是甩出了这最后一击。

「这执念也太可怕了……」

尽管如此,若是阿尔德巴兰再早五秒登上崖顶,此刻就会被那根冰柱直接压在底下。由此看来,他算是从两方面都躲过了悲剧。

当然,就算被正面命中,阿尔德巴兰也能凭借权能把这一刻重来,把结果导向不挨这一击。可不论是为了爱蜜莉娅,还是出于阿尔德巴兰自身的精神卫生,最好都别让她亲手了结他的机会出现。

即便如此——

「战斗里这种事偶尔也会遇到,但还是够吓人的」

即便在剑奴孤岛『斯帕鲁卡』,在你死我活的搏杀中,也常有已负致命伤的对手榨尽最后一丝生命力,挥出足以把人一并拖下水的反扑一击。以阿尔德巴兰的经历来说,甚至有家伙被斩下头颅之后,还把他给杀了。

人一旦将「就这么做」刻进行动里,即便意识或性命已经流逝,残留在四肢上的意志余烬也会驱使身体去把那件事完成。

方才爱蜜莉娅那昏迷前的最后一招,也是「无论如何都要拦下阿尔德巴兰」这份心念的具现——

「——慢着。」

正想称赞那份精神力的阿尔德巴兰,猛地屏住了呼吸。

眼前,擦着阿尔德巴兰身侧钉入大地的冰柱——不如说是一柄巨大无比的冰之长枪,仿佛只有神话中的巨人才会挥舞的那种。可若是以击杀阿尔德巴兰为目的而放出的招式,无论如何也未免太夸张了。

这般巨大的东西,简直就像——

「——锚。」

就在他不由自主低声吐出这个词的下一瞬——以爱蜜莉娅打下的冰之长枪为标记,正欲奔向摩格阿雷德大喷口的阿尔德巴兰,迎来了新的刺客。

那是——

「——哟,头盔佬,这才一会儿没见,就成这副破烂模样了啊。」

「……这话彼此彼此,你说话也变得够难听了啊,菲尔奥蕾。」

彼此都挺过了战场的第一阶段,迈入了下一个局面。

由菲尔奥蕾・露格尼卡——不,菲鲁特——率领的混成军,正如先前把『记忆』的闪光弹猛然掷来之时那样,横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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