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侍奉』


——菲利斯之所以会协助『阿尔德巴兰之刃』,当然是为了他的主君库珥修・卡尔斯腾。

起初,菲利斯与威尔海姆一道,为了能加入前往开放后的普雷阿迪斯监视塔的调查团,特地来到王都,打算进王城当面交涉。

阿尔德巴兰一行的王都袭击——『暴食』的大罪司教被人从牢中放出,甚至还与『剑鬼』『神龙』上演了激战——正是在此时发生的。

「——有件事想禀告各位,同时也希望得到你们的协助。」

向菲利斯等人说明来龙去脉并提出协助请求的,是爱蜜莉娅阵营的内政官奥托。从他口中得知阿尔——阿尔德巴兰的暴行,以及莱因哈鲁特参战的消息后,菲利斯与一旁迫不及待的威尔海姆不同,对全力配合一事并没有那么积极。

诚然,身为近卫骑士团的一员,平素面对扰乱王国治安之辈,他自有怒火。可是,单论战斗力他并不强,更何况连自己唯一的长处——治愈术——都无法用来拯救最为重要的主君,那么自己究竟还能做些什么呢。

事实上,在紧接而来的战斗中,威尔海姆败给了『神龙』,被打成重伤昏迷不醒,这一结果让菲利斯的那份念头愈发强烈。

然而,就连这样的菲利斯也不得不抬起头来,因为发生了无法继续低迷的事态。

「好久不见,菲利克斯大人。」

与行屈膝礼的女仆——雷姆——面对面之际,菲利斯脑海中浮现出与她对话、并肩作战的往事,也由此得知,『暴食』的权能是可以剥离的。

这也就意味着,她是活生生的证据,证明库珥修所背负的两道诅咒——『记忆』和『龙之血』——其中至少有一项可以被解除。

「……既然如此,就只能干了喵。」

曾一直陪伴痛苦中的库珥修,也不断鼓励着因自觉无能为力而消沉的菲利斯的威尔海姆,如今也倒下了。

菲利斯决定应请求出手,借力『阿尔德巴兰之刃』,去阻止那伙即便以全世界为敌也要达成某种目的的阿尔德巴兰一行。为此,什么都可以做。

话虽如此——

「——倒是没想到,会轮到我来当王牌。」

在骇人的喷烟与暴风中,被倾盆而下的雨滴抽打着,菲利斯用手捂住口鼻防尘,感慨自己被赋予的这份出乎意料的角色。

佩特拉以名为『压缩』的力量,能在转瞬之间移动目标,亦能让谈话在刹那间收束——借此,她一再使出把伤员送到菲利斯身边,治好后再送回战场的犯规手段,『阿尔德巴兰之刃』也因此得以紧咬强敌不放。

光是那份工作就已经相当吃重了,却没想到还把对付拥有离谱之力的阿尔德巴兰的决胜一击交给了她们。

——在阿尔德巴兰身上施加一种常时发动的治愈魔法。作为对付阿尔德巴兰的王牌,这个不容失败的任务落在了菲利斯肩上。

说到底,哪怕到现在,菲利斯也仍未完全理解。

综合佩特拉与罗姆爷的说法,菲利斯的理解是:当阿尔德巴兰判断自己『受了致命伤』时,时间会倒回到负伤之前——他正是滥用这一点,一次次渡过绝境,甚至连莱因哈鲁特都被他逼退。

老实说,正常人都要怀疑大家究竟在认真讨论些什么。若那是真的,也未免太过无敌。谁还能赢得了他?

更何况,所谓击败这等无敌之力的办法,竟然是菲利斯的治愈魔法。

未免也太像一场豪赌了。

也许,这样做不过是把大家好不容易逼入绝境的敌人治得恢复如初的蠢举。

即便如此,哪怕只是万一,如果菲利斯能成为这场战斗的胜负手——

「不要懊悔,菲利斯。你的心高贵无比。为你的才华而自豪吧……那是这世上最为温柔的力量。」

「——殿下」

曾经,有人如此评说过菲利斯的力量,也如此替他而自豪。

那时也是,如今亦然,菲利斯的力量仍未能配得上『青』的称号。可即便如此,不把它当作诅咒,而是不断打磨至今 —— 这一切应当是有意义的。

为此——

「——罗伊!!在的话就来!把我……把我的『名字』吞下去!!」

从看不见的粉尘深处,在轰鸣喧嚣的风与大地的悲鸣中,传来了声音。

菲利斯的治愈魔法看来的确发挥出了作为底牌的效果。阿尔德巴兰那强烈动摇的身影,以及这声拼死的呼喊,便是证明。

然而,对手还没有放弃。——菲利斯也支起纤细的膝盖,思索着:

「为了我最重要的人,我还能做些什么?」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利格尔。——我是菜月・利格尔!!」

在浓烈翻涌的尘烟中扬声高喊,阿尔德巴兰竭力凝神寻望。

暴雨、狂风与地鸣喧嚣不绝,周遭的声息几乎辨不清。在既不能依赖视觉也不能依赖听觉的情况下,他仍仿佛要把喉咙撕裂般放声怒吼。

施加在身上的可憎治愈之力,将嘶喊到几乎吐血的嗓子转瞬修复。他一边享受着这份讽刺般的恩赐,一边仍以全力嘶声咆哮不止。

「罗伊!罗——伊!!来找我!我是利格尔!菜月!利格尔!!」

每一次吐露,灵魂便仿佛被无形的锉刀一点点磨削般痛楚难当,阿尔德巴兰仍不知多少次地呼喊那个名字,呼喊、呼喊,呼喊个不停。

菜月・利格尔。——在自称『尾随星』之前,阿尔德巴兰的真名。

「——」

毫无实感。只有令人厌烦的感觉黏在脑海一隅挥之不去。

对阿尔德巴兰而言,比起那个从未被父母亲口呼唤过的名字,被『魔女』一遍遍呼唤的『阿尔德巴兰』要更合他的耳朵。可连这称呼,也自『魔女』成了『强欲魔女』的那一刻起,化作了伤口。

他已不再明白自己『本来』为何者——然而,自我认同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欧德・拉格纳会如何记录下这条可怜的性命。

所以——,

「——我是,菜月・利格尔。」

对那个一报上来就只觉恼人的名字,阿尔德巴兰仍认其为己。

即便他拒斥也好、嫌恶也罢,命也好父母也罢,都不是能由人挑的。

「——」

仍旧嘶声怒吼着,阿尔德巴兰在翻涌的烟尘里拼命搜寻罗伊。

先前那股毁灭性的暴风将战场上的一切几乎统统掀飞。阿尔德巴兰自己也被滚翻了好几遭,『忧郁魔女』、菲利斯、罗伊想来也不例外。

按理说,此刻这片战场上再无人能动。可对手连王牌菲利斯都捂到最后一刻才打出,手里还藏着伏牌也不奇怪。——而在阿尔德巴兰的『领域』被封死的现在,那就足以成为定胜负的一手。

「可恶……!」

至少想着把『领域』强行按到菲利斯身上,哪怕只救下菲利斯也好,可不行。那种将差点抓住的 BUG 随心所欲使唤的感觉,被『忧郁魔女』击退后又远了一截。况且就算撇开这一点不谈,目标的随机性也太强;要是再打到『忧郁魔女』身上,简直惨不忍睹。

更何况,菲利斯的治愈魔法——那道持续为阿尔德巴兰恢复的术式,是靠从阿尔德巴兰自身挪用发动所需的玛娜才得以维持。

而这在如今因与『阿尔德巴兰』相连,几乎等同于无尽无穷。

「『领域』指望不上了的话……!」

索性抱着把成了枷锁的玛娜耗尽的觉悟,用大魔法将障碍一举清除。这个念头一浮现,阿尔德巴兰便在脑海中勾勒出一道又一道术式。

这些无一不是从『魔女』那里学来的,却因无法负担发动所需的资源而被束之高阁——但如今既已与『阿尔德巴兰』连结,便能施展。

就像对付莱因哈鲁特时那样,借此在没有『领域』的情况下寻找突破——,

「呕……!」

——念头才及于此,汹涌而上的呕意便堵住了阿尔德巴兰的喉口。

剧烈的眩晕与耳鸣袭来,阿尔德巴兰一个「啊?」差点跪倒。他慌忙环顾四周,以为遭了袭击,却谁也不在。——随即意识到,

此刻令他目眩的根源,竟是不寻常的压力。

那种『这一步绝不能选错』的压力,正死死攥住阿尔德巴兰的心胆,几乎要将其捏碎。

「……骗、人的吧」

低头望着自己颤抖的右手,阿尔德巴兰一时语塞。

在这修罗场,在一切所为或将化为泡影的生死关头,靠着那可恶的治愈魔法,身体状态反倒好得很;明明是需要做出最快最优判断的当口,却因为发怵而脑子转不动——简直像个糟糕的笑话。

可现实并非玩笑。就算如噩梦一般,那也是事实。

——因为阿尔德巴兰从未在没有权能的情况下,做出过决定性的抉择。

这场战斗开始以前,无论在佛拉基亚帝国,还是王选,或是剑奴孤岛,甚至更早与『魔女』相处的那些日子里,阿尔德巴兰的选择始终是有权能庇护的最优解。

无论犯下怎样的失败,都能重来,改选别的选项,把失败一笔勾销。反复如此活到现在,这就是阿尔德巴兰的活法。而这一切,如今行不通了。

「——――」

不清楚要掀起多大规模的风,才能把喷烟吹散而不致伤及性命;让降水蒸发所需的热量也好,用来抵消地鸣的冲击也罢,在这片烟雾前该先迈出右脚还是左脚,哪一步才能通向最好的答案——一切尽是未知数。

无法确认的事,最令人恐惧。

走在没有正确答案保证的道路上,就像在黑暗中摸索前行。

那种没把握会有回报的道路,阿尔德巴兰走不下去。——毕竟,无法发挥权能的阿尔德巴兰,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木偶。

无论是那两位『魔女』,还是心爱的女人,那样的木偶都没能救下。

「——」

一旦开始思考,脑海里便尽是坏念头掠过。

让罗伊吞下自己的『名字』的计策,真的是最优解吗?难道没有别的可以出手的办法?拿咒印作盾放任罗伊横冲直撞,再伺机而动会不会更好?能不能找出一种在完全治愈的缝隙间穿针引线般奏效的、划时代的死法?又或者,趁着尘土飞扬混乱逃走,反而更好?等等等等,唯有情绪越发焦躁——。

『——看吧,又来了』

「——」

那股焦灼的情绪,仿佛被兜头浇了盆冷水般戛然而止。

迷惘与恐惧,因权能被封而一口气迸发的阿尔德巴兰的负面情绪,在那牵引之下,深埋心底的最大悔恨也开始发烫。

那是种极限的热量——一触即灼,仅仅在旁便似要灼肤;却又与之相反,让他连血液的每一滴都冷透的感觉。阿尔德巴兰吐出一口气。

『又是妾身的——』

「……住手」

『妾身的——』

「住手啊啊啊——!!」

他一直以捂住耳朵、移开目光、把一切硬生生塞进心底的方式逃避直视,而当他几乎被逼得与之正面相对之时,阿尔德巴兰发出绝叫。

他拒绝耳畔的声音,拒绝眼前的微笑,拒绝渗入的炙热,龇牙以对。——刹那,他强行撑开的双眼里,喷烟彼端映出一缕微弱的残影。

那只是掩于尘烟的一瞬之姿,但绝不会错。那是罗伊。是『暴食』。

能把他从这汹涌而起的悔恨——不,从此刻包围阿尔德巴兰的最恶局面中拉出来的唯一光明,他看见了。瞬间,他奔了出去。

「——罗伊!我在这里!来吃我!把我的『名字』吃掉!!」

那一步迈出的犹疑,盘算死法的怯懦,想要逃向他策的软弱,质疑自身抉择的怠惰,都在那一瞬蹬地的冲击里被粉碎。

此刻,阿尔德巴兰将眼前飞来的选择死死攥住,心无旁骛,以此选择从最可怕的事物面前逃离。

——阿尔德巴兰至今借助权能之力,一直在回避那仅此一次的『选择』的机会。故而,他并不知晓。

每当必须『做出选择』时,若只是被一心想要逃离当下的念头所驱使,那样的选择绝不可能把命运引向光明。

那一点——

「——阿尔大人。」

便由本应是同伴的雅耶・天泽的举动得到了证明:当阿尔德巴兰出于逃避的心态,打算扑向喷烟彼端显现的身影时,她从正面抱住他的身体,将他拦了下来。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在败给雷姆的那一刻,雅耶的『下一场』战斗就已经开始了。

被轰飞出去,沿着冻结大河上凝成的冰山斜面一路翻滚坠落,她干脆连本该做的止血之类的处置都统统放弃,竭尽全力去扮演一个濒死的败者。

这么做的目的在于——

「——我不打算取你性命。那个人,会伤心的。」

当那位说过这话的鬼族少女施展治愈魔法时,雅耶赢下了最初的赌局。

说实话,想起交战中的那份毫不留情,「没有取命的打算」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也真够可笑的;但既然确实捡回一命,也就无从抱怨。——更何况,要是开口抱怨,难得的机会就会化作泡影。

可惜的是,从此刻起,雅耶想在雷姆面前翻盘的可能性终究不存在。

在最后的攻防里,既然仍未参透雷姆是如何将雅耶那一闪无效化的门道,那么就算偷袭得手,也未必能将雷姆一举斩落。这同样不过是把千载难逢的良机白白糟蹋而已。

因此,雅耶的所图另在他处——是把仅剩不多的全部身心倾注进去的最后一桩效命。

就连雷姆也警惕反击,将治愈魔法的效用压到最低,只把渗血的伤口黏合住,勉强止住通往死亡的倒计时。再加上将毫无反抗之力的雅耶手脚以锁链拘束,彻底到不让她发挥做人质、俘虏以上的任何作用。——然而,即便如此,对忍术的认识还是不得不说太过天真。

只要不是当场即死,哪怕脑袋飞了,忍术也要把活儿干到底——这就是它的行当。

卸下全身关节以脱离锁链,至于濒死的重伤,也能以燃烧丹田而暂且置之不理。

如此一来,哪怕是被托付的一切一件也未能完成的雅耶,也该能在最后的最后,为阿尔做点什么——她是这么想着。

然后——

「———」

——雅耶所瞄准的千载一遇,比想象中更早地降临了。

惊天动地的冲击将阿格扎德峡谷与周遭大地猛烈吞没,天变地异的余波化作暴风、洪水与地震扑面而来,雅耶动了。

他从试图替他挡下冲击的雷姆身边脱身,脱离峡谷,登上崖顶——在那里,雅耶痛感到,包括他自己在内,由阿尔召集来的共犯者们力量不足。

漫卷整条长峡的沙尘遮蔽了视野,阿尔别说抵达摩格阿雷德大喷口了,甚至刚一上去便被敌人堵住了脚步。

这本是只要雅耶、『阿尔德巴兰』、罗伊・阿尔法德、亨克尔,以及阿尔召集的共犯者们各尽其责,就不必承受的劫难。

正因为如此——

「——」

尽管尘烟搅乱视线,地鸣吞没声息,逆卷的风撕碎气味,雅耶仍将五感所得的寥寥信息整合起来,准确捕捉到了该找的人。

恐怕再没有什么比忍术更能在这种局面中发挥到极致。他头一次为自己曾被忍术之里掳走而心怀感激,飒然奔向那人。

这一次,无论如何,都要成为他的力量——

「——罗伊!我在这里!吃了我!把我的『名字』吃掉!!」

——明明想着,必须要为阿尔效力的。

「——阿尔大人。」

她破开弥漫的沙尘,正面抱住了自烟尘中冲出的男人。触及那具身体的热度、重量、鲜活的脉动,雅耶对自己的所作所为由衷困惑。

「——雅……耶?」

被强行拦下而身形前倾的阿尔,侧头望向近在咫尺的雅耶的侧脸,像是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东西般喃喃道。

他那颤抖的声音里有惊讶与混乱——然而,雅耶亦然。——不,若想起自己就在片刻之前还抱持的觉悟,甚至可以说雅耶比阿尔更为混乱。

「我……」

她大致明白阿尔所处的境地。

他以某种方式被逼上绝路,试图在这场混乱中寻到生机。为此该被利用的是『暴食』,而奔赴粉尘之中的大罪司教身边,才是让阿尔达成目的、也是雅耶所能做到的,最好的、最后的效劳。

即便明知如此,雅耶却仍拦下了阿尔的去路。以身相撞,将他生生阻住。

为什么?她向惊愕的自己发问。——雅耶因为害怕阿尔,所以希望他去死;为了让他去死,才想让他达成自己的目的。然而,如今被逼入绝境的阿尔,也许能由雅耶亲手杀掉。是因为这样吗?所以,她才去阻止阿尔,想让他为令自己品尝到的恐惧付出代价?

「我……」

『——是爱。』

面对冒出的疑问,那位毫不迟疑一锤定音的雷姆身影掠过脑海,雅耶屏住了呼吸。

不对,断然不是。虽说同为想让主人成就其志的女仆,但雅耶与雷姆在根本动机上截然不同,毫无参考价值。

只是,想起那位以近乎荒唐的巨大情感贯彻一念的鬼,雅耶忽然察觉到自己某种心意。

「我——」

雅耶曾盼阿尔去死。因为名为阿尔的怪物让她恐惧到无以复加。

可是——

「——我好像无法忍受忘掉阿尔大人。」

——我并不想永远失去你。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对抱住了自己并说出缘由的雅耶,阿尔德巴兰的脑海一片空白。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不明白的事,太多了。——阿尔德巴兰的『领域』摧毁了雅耶的心,她本该以我的死亡为条件,成为绝对的协力者。

然而,那份对雅耶的任性信赖,在这最终的关头被背叛了。

难道她一直在伺机,等待着最妙的背叛时刻吗?

我不明白。我不明白。只是,停下脚步的阿尔德巴兰,被追上了——被那道他以为捂住耳朵、移开目光、压入心底深处、却最想逃避的声音追上。

「——且看,又是妾身的胜利。」

「……普莉希拉。」

明明是在这等必须竭力去攫取哪怕一线可能性的瞬间,阿尔德巴兰口中逸出的低语,却不是『暴食』,不是拦住他的那个女人,甚至不是他自己的名字。

在那些该做、该有所为的时刻,他什么都没能成就,让悔恨如灰一般层层堆积成了今日的他。可即便如此,阿尔德巴兰仍旧仰望那座灰之山。

「什么是……」

那就是胜利吗,普莉希拉。

你死了。你已经死了,不是吗。死了,就意味着败北。死了,就意味着愿望无法实现。能在死去之后却不以终结收场的,在这世界里,只有我和菜月・昴。——所以,你并不是那样。

然而,究竟,这算哪门子的胜利。明明是这个世上最不可能说输家嘴硬话的女人,到了最后的最后却嘴硬了吗。

为什么,到了最后,你却笑了呢,普莉希拉。

「星——」

「——啊?」

「是星星的错,阿尔大人……!」

正把心神耗在无解自问上的阿尔德巴兰,怀中的雅耶仰起脸望着他。

她那毫无余裕的声音,以及那句话的内容,让阿尔德巴兰屏住了呼吸。「都是星星的错」这句话,阿尔德巴兰曾反复挂在嘴边,雅耶也都听在耳里。

所以,这是在回敬吗。如今她拦下了阿尔德巴兰,是在拿这句话回敬他——不,雅耶那对赤红的眼睛在诉说,并非如此。

那双瞳中燃起真挚的光,与昔日那位『魔女』同样的光,分明在说。

这不是阿尔德巴兰的错。

「——这不可能——」

「开什么玩笑」,一腔怒火倏然涌起。

眼前的局势、一路至今的种种、走到如今的功罪,统统压在阿尔德巴兰、在菜月・昴身上,绝不可能说成不是我们造成的。

而那一切——,

「——阿尔!!」

连砂尘都无法阻挡的银铃般声音,一瞬间便撕裂了那股骤起的沸腾。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爱蜜莉娅猛地起身,急急一跃冲出峡谷,眼前的景象令她目瞪口呆。

「还以为只是超——大的摇晃,结果……」

铺天的粉尘几乎遮满视野,风啸轰鸣不止。更糟的是,大地的震动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事态已经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可她不气馁,不沮丧。爱蜜莉娅没有垂头丧气的工夫。

「得火速追上阿尔……」

之所以把阻止阿尔的任务交给她,是因为大家都相信,爱蜜莉娅和雷姆最适合这件事。而雷姆之所以把她送去追赶飞离的阿尔,是因为雷姆对爱蜜莉娅抱有期待。

背负着这一切,为了救出昴和碧翠丝,她已经卯足了劲,因此绝不能让阿尔逃掉——

「——找到了!阿尔和……咦!?那个孩子!?」

满怀气势地冲入尘幕中的爱蜜莉娅,隔着飞扬的黄土,看见了阿尔——以及正与他相拥的雅耶,又一次大吃一惊。

本该由雷姆拦住雅耶。如今雅耶却出现在这里,便不免令人担心雷姆——菲利斯口称「只是个小小的咒语」,替她施下了强力的治愈魔法,可即便如此,她的安危仍令人在意。

「马上——」

正要追上去问个明白,她猛地一蹬地,就在那一瞬——在爱蜜莉娅的视野中,于相拥的阿尔与雅耶的另一侧,拨散粉尘的巨大异变袭来。

那正是始终未歇的足底摇晃、无休无止的大地悲鸣的真相。伴着地面剧烈震颤汹涌逼来的,是海量的突发洪流。

目睹它要毫不留情地将战场,将一切尽数冲走,爱蜜莉娅不假思索地加快了冲刺的速度,

「——阿尔!!」

他在呼唤中猛然抬头,头盔深处的双眸与她的视线交错。爱蜜莉娅一跃越过相拥二人的头顶,直面迎上正面扑来的洪浪。

然后——

「——冰柱魔线!」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空气发出尖厉的悲鸣,难以置信规模的冰封朝那股大水铺展开来。

涌来的是——仿佛把一座巨湖当作水桶掀翻倒扣般,堪称神话级的滔天洪涝。银发飘扬的美丽少女将汹涌灌来的洪流所到之处一一迅速冻锁,筑起冰河。

「呀啊啊啊——!!」

然而这不过是冰封与山洪之间一场胜算渺茫的拉锯战。

爱蜜莉娅释放的冷气将洪水的一部分冻结,下一股浪潮又越过那层冰扑来,她再将其冻结。如此反复,冻结便搭起了一道冰之穹盖,而在穹盖之上,洪流无尽奔涌、铺展开去,化作一片浩大的冰川。

「呜呀啊啊啊——!!」

以散发冷气的爱蜜莉娅为起点,冰之穹盖自圆心向外扩张,并顺着水势不断壮大,掠过阿尔德巴兰的头顶,终至越身而去。

规模越大,重量愈沉,穹盖开始出现裂纹,那等超重量何时坠落,也只是时间问题——

「————」

刹那间,朝这边瞥来的爱蜜莉娅,与阿尔德巴兰的目光对上了。

不知心中掠过了什么,爱蜜莉娅的唇线陡然绷紧——

「喝啊啊啊——!!」

发出嘎吱与龟裂声的冰之华盖得到了加固,明明眼看就要崩落的大冰河的建造仍在继续。为支撑那将坠的华盖,自大地接连伸出的冰柱化作支点,这般别出心裁的巧思——然而,阿尔德巴兰的目光却不在此处。

自称『冰结魔女』,而且事实上也展现出与那名号相称之力的爱蜜莉娅。可如果说此刻她之所以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是因为先前那一个眼色的话——

就像在峡谷里布下巨岩陷阱,又像她护住阿尔德巴兰时那样,这一次的爱蜜莉娅也是为了保护阿尔德巴兰才动用了力量的话——

这么一想,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爱蜜莉娅一直都好好地在看着阿尔德巴兰,也试着与阿尔德巴兰说话。

「我——」

嘶哑的声音自喉间溢出,却再也接不下去。

只是,似乎哪里发生了一个巨大、巨大、无法挽回的错位。——在权能被封之前就已经无法重来、无法挽回的,那样的错位。

「——看吧,又是妾身的胜利呀」

赢的究竟是什么呢?这点,到最后也仍是不明所以。

可是,普莉希拉,你就那样说着,得意洋洋地笑着的你,真的——

「——到此为止」

——刹那间,那柄横扫一切的理不尽之铁槌化作光芒,贯穿了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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