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德巴兰 Ⅰ』


『——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

被『魔女』这么说过的事,阿尔德巴兰至今仍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若按实际时间算,那已是将近二十年前;但要说体感时间,那更是远远不止。

即便记得某一个局面被他反复挑战了多少次,但所有挑战的总次数他根本记不住,更别提把所有度过的时间加起来那种天文数字——连想都不想去想。只是可以肯定的是,他耗费的时间,远远超过了一个人从生到死走完一生所需的时光。

话虽如此,即便他花费了那样漫长的时光,阿尔德巴兰的心境也并未因此抵达那种不老、动辄能活上数百年的精灵所拥有的境界——并没有那回事。

若说人的精神会由稚到熟,终至老成而达观,那是因在所度过的时光里尝遍酸甜苦辣,从而给予心灵成长的余地。可阿尔德巴兰所度过的那些不属于现实流逝的时间,说到底只是为了突破眼前横亘的难关而反复堆叠的、一个个停滞的瞬间。实际上,不过是从数秒到最长也不过数分钟的片段,被无数次重复罢了。那样的时间,就算堆到天上去,也很难指望一个人因此成长。

因此,阿尔德巴兰认为,因权能而被不断重复的时间的堆叠,只会磨损他的心,却无法令他成长,是无为的时光。

即便是那样无为的时间,只要反复上几次、上百次、上万次、上亿次,脑子也会自然而然地整理记忆,试图从阿尔德巴兰那里夺走真正的回忆。

尽管如此,仍有无法褪色的记忆——那种并非刻在脑中,而是镌刻在灵魂里的回忆——而开头那句话,正是如此。

不过,要是阿尔德巴兰说自己既不记得所有的时间,也不想把它们记住,眼前便会浮现出那位渴求知晓一切、好奇心的化身——『魔女』——轻声呢喃一句「这样啊,真遗憾」的样子。

明明口口声声说自己无法理解感情,却又擅长以演技随心所欲摆布他人的『魔女』。即便明知如此,阿尔德巴兰仍无法违逆她的言语与态度。

若说他就是被那样调教、被那样改造出来的——这么一说,或许真能和雅耶曾略略提过的忍术之里那等泯灭人性的作风不相上下。

要说这回,是与『魔女』并列被对待的忍术之里疯得离谱,还是能以一己之力与忍术之里的历史抗衡的『魔女』更为可怖,也不过是半斤八两。

——总之,如今的阿尔德巴兰是由『魔女』造出来的存在。

「话虽如此,你依然有过自己人生的权利。那一点,即便我是造物主,也绝不该单方面侵犯。所以,如果你由衷觉得无法服从我,随时都可以退出计划。那是你的自由。」

『魔女』三番五次这样说,像是在反复叩问阿尔德巴兰的觉悟。

对『魔女』而言,这样的体贴实属罕见。她的一贯手段是,一旦拿到对方的承诺,便设法周旋,不让那句允诺有回撤的余地。

实际上,『魔女』交给阿尔德巴兰的课程与课题里,有不少内容简直如噩梦一般,如果不先让他承诺绝不放弃,光是摆出来就足以叫人打退堂鼓。做那类事时,『魔女』只要让他点头一次,之后就绝不会再问他要不要停下。

然而,唯独在那最根本、最源头、最初的觉悟上,她却屡屡追问。

阿尔德巴兰将那解作是『魔女』式的罪恶感与内心挣扎,然而事实是否如此呢。

自称无法理解感情的『魔女』,却并非不知愤怒、悲伤与喜悦。若能发露那样的喜怒哀乐,她也当能怀有罪恶感,亦或对未来的恐惧。

至少,在与『魔女』共度的时光里,阿尔德巴兰即便会觉得她是不懂人心的『魔女』,却从未认为她是没有人心的『魔女』。

『没有』和『不懂』之间,展开的是截然不同的风景。

或许,那正是以来自『魔女』的发问这一形式表现出来的。若真如此,那么每一次提问,是否就意味着『魔女』曾经迷惘过一次?

她是否曾为那条终将让阿尔德巴兰去行走的残酷道路而忧虑,在尊重阿尔德巴兰自身意志、让他自己去选择那份人生之间,经历过挣扎?

如果,若是,万一,亿中之一,『魔女』确有那样的心情——讽刺的是,恰恰这一点,才是阿尔德巴兰不翻转其觉悟的理由。

所以——

「——是吗。」

对阿尔德巴兰那一成不变的回答,『魔女』的反应也总是如出一辙。

也许,他被骗了也说不定。

自阿尔德巴兰诞生起直至那一天的到来,『魔女』或许花了大把时间把他彻底洗脑。阿尔德巴兰所期望看到的那种罪恶感、犹疑之类的情绪,『魔女』也许根本不曾有过。

也许,她就是那样的坏『魔女』。

然而,就算正面如此质问,『魔女』也会绽开那黑白相映的美丽微笑,

「当然了。——我可是个坏魔法使哦。」

就这样,用一句不知真心还是谎言的答复,将阿尔德巴兰戏弄于掌心。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狂风呼啸扑面而来,阿尔德巴兰正以惊人的速度滑翔。

他背后张开由石头铸成的双翼,借风前行。那副模样他自己也觉得可笑至极,但此刻已顾不得体面。

得趁雅耶还能把对方牵制住的空当,尽可能拉开距离,抹平高度差。

「不至于专门冲着我的『领域』来狙击吧。」

阿尔德巴兰嘴上这么嘀咕着,然而他的意识大半已被背上石翼的成形与操控占据。

石翼的成形需要微妙的拿捏,大小与硬度都得细致调校。太大就会过度受风势摆布,太小又根本达不到目的。硬度与密度的强弱也牵连到重量,削得过头也好,不够也罢,都难逃坠落的下场。

「能一次就成功的伊卡洛斯,真让人佩服啊……!」

说到靠人造的翅膀飞上天,当然会想到那位用蜡制翼的前辈伊卡洛斯。且不论他的结局,能用人造之翼不止滑翔,甚至还振翼逼近太阳,这一点确实令人由衷惊叹。

就拿阿尔德巴兰来说吧,光是因为翅膀做得不成样,不知坠落了多少回。——那可正中对手下怀。经过一次次的重试,总算做成了现在这副石翼。

即便如此,这也依然是一门没有极限专注与万分谨慎就无法达成的险技——

「总不能就那样一直往下掉啊。」

正是这份现实与焦躁,才让阿尔德巴兰从石翼 Lv1 起步,慌里慌张地一路刷到好歹能飞的程度——虽自诩握有无敌的权能,阿尔德巴兰的『领域』也并非全无弱点。

此次敌人的奇袭,无意间同时戳中了那道弱点的两个侧面。严格来说,该称作从两个角度对同一个弱点发动了进攻。

阿尔德巴兰的权能『领域』有其生效范围。

奇袭所带来的瞬移,把阿尔德巴兰从他设定的『领域』范围之外抛了出去。更糟的是,瞬移的落点还附带自超高空坠落,这便成了第二重针对『领域』的破坏,铺天盖地袭向阿尔德巴兰。

结果,阿尔德巴兰在以极高速度坠落的同时,不得不在冲出『领域』之前先行自尽,并在坠落途中一再重启。在这番循环里,他判断在超高空、行动受限的状态下,一边下坠一边扭转局面根本不可能,于是又尝试了种种对策,最终决定以『石翼』脱离。

至少如此一来,高度变化趋于缓和,『领域』的维持也相对轻松了些。就这样,阿尔德巴兰总算好不容易解开了一处纠结成死结的难题——

——阿尔!!

这时,正拼命稳住身形的阿尔德巴兰,忽被那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尖锐地呼唤了一声。

阿尔稍稍回头,只见在比他低得多的高度上,却朝着同一方向飞来的——爱蜜莉娅酱……不,爱蜜莉娅的身影,清清楚楚。

她那纤细的背上背着一对冰做的翅膀,明明用的是和阿尔一样的手法,却在外形上漂亮得把阿尔远远甩开,还一路猛追,飞快地拉近距离。

「难以置信。」

阿尔都看呆了,甚至忍不住发出近乎佩服的嘟囔——这也不难理解。要把这对石翼做成,哪怕丑得要命,阿尔吃了多少苦,如前所述。也正因为那些苦功,阿尔才会对长着蜡翼的伊卡洛斯心生敬意。

可偏偏爱蜜莉娅像那位神话中的伊卡洛斯一样,一下子就把人造的翅膀做成了,轻而易举便达到了阿尔历经无数次失败才得到的同等成效。与其说阿尔对她心怀敬意,不如说更真切地感到了决定性的差距,甚至涌上了败北感。

「与其承认那丫头是天才,不如说坠落了六百多回的我只是太废了——可偏偏这么想还更好受一点,这才叫一点救赎都没有啊。」

阿尔德巴兰的『领域』之强,在于凭借无限次的试错,撑到那一线胜机降临的持久战。他最大的优势,就是能一直翻动手里的牌,直到对手失手、局势转为阿尔德巴兰有利。

然而,正如与莱因哈鲁特之战所示,这世上偶有能一次次抽中正确答案的存在。何为正确,因个人的能力与胜利目标各不相同,但共同点在于——他们与阿尔德巴兰不同,受命运偏爱。

——阿尔德巴兰被命运厌弃。

究竟是阿尔德巴兰先嫌了命运,还是命运先厌了阿尔德巴兰,已无从知晓,但唯有这一点无可动摇。且不论他还被谁爱着、被谁憎着,命运都是阿尔德巴兰的绝对之敌。

所以,必须把它杀掉。——就算把整个世界都置于对立面,也要亲手杀死命运。

正因不愿如此,命运便不断把它所宠爱的存在一个接一个当作刺客派来。此时此地,爱蜜莉娅与雷姆便是如此。

「——这就是因果吧。」

作为奇袭手,最先进言选雷姆的人,究竟是谁?

不管是谁提出的,若是要在阿尔德巴兰心中制造空白,她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当雷姆是『暴食』的权能受害者时,处于其影响下的阿尔德巴兰没能察觉到雷姆这个存在的异质,不期然地与她建立起了正当的关系。

因此,在那场记忆闪光弹的瞬间,得知普莉希拉已死,雷姆也从『暴食』的枷锁中解放,他比任何人都遭受了更大的空白——因为他撞见了一个本不该在这里、本应早已死去的存在。

「——」

至于那是以何种方式被牵引而来的结果,已无须争辩。毫无疑问,他做到了。菜月・昴抗争命运,并战而胜之。菜月・昴拥有那样的力量,而雷姆的存在便是其证明。

然而,尽管如此——他却没有拯救普莉希拉・跋利耶尔。

「——你要是这么做,那我也不会手下留情。」

流下的眼泪也好,用拳头折磨自己也罢,试图贴近的体贴亦然,通通没有意义。

所渴求的既不是眼泪、不是伤痕、也不是安慰。要的只是那唯一之人的性命。

「——!」

在头盔深处,他咬紧牙关,直咬得口中泛起血腥味,阿尔德巴兰猛地回望身后。与此同时,他改变双翼的角度与厚薄,将速度与机动性的损失压到最低,在半空中与穷追不舍的爱蜜莉娅目光交错。

爱蜜莉娅与那对美丽的冰翼相得益彰,然而无论她再怎么可爱,也不可能仅靠扇动造出来的翅膀来获取速度或高度。起步的瞬间倒是借了雷姆猛击冰盘所产生的反作用力,但随后追赶上来的方式则另有其法——

「呀!咤!嘿!」

像她出手攻击时一样,爱蜜莉娅发出的口号有点让人提不起劲,可每当那声音响起,她的速度与高度便一阶又一阶地攀升。方法简单明快——她以魔法在空中不断造出可供落脚的冰柱,再一脚踢上去,持续获得加速与冲劲。

那些造出的冰柱短暂停滞后,便被爱蜜莉娅的脚力踢向下方,随即化作玛娜雾散,回归于大气,又再重生为新的落脚点。再度一蹬,再度积势。就靠着这般反复,她穷追上了阿尔德巴兰。

「荒唐至极……」

这是一种只有具备非凡魔法天赋,又能挥霍庞大玛娜的人才办得到的蛮力解法。

托那条联结所赐,阿尔德巴兰能把名为『神龙』的外挂玛娜储槽当作后备来借力,但就算让他照着爱蜜莉娅的做法去做,他也无论如何办不到。

问题不在玛娜的容量,而在悟性与身体能力的差距过于悬殊。——悟性也许能靠无数次试错来弥补,身体能力的差距却无法填平。

峡谷又长又阔无尽延展开去,夹在两人飞行路线左右的岩壁同样连绵不绝。既然前进的方向一致,爱蜜莉娅的追击便不会停止。

看准这一点,爱蜜莉娅又踢踏出一根新的冰柱,虽然仍有距离,却把高度与这边拉平。她以冰翼维持着平衡——

「——阿尔!拜托我们谈谈吧!我会好好听的!」

「说得倒轻巧。口口声声不由分说,结果下手却毫不留情地想把我冻成冰疙瘩。要是刚才那么一路掉到最下面,你八成打算连河一起冻住,把我一举擒下吧。」

「可是!那一套已经失败了!」

「太老实也不是什么好事啊,王选候补!」

袖手旁观地任由自己坠到谷底,那可正是会彻底落进对手陷阱的典型套路。

为摆脱那一切,他孤注一掷地选择了偏离冰盘的坠落轨迹——虽说没能一口气对付两人,但好歹把爱蜜莉娅和雷姆分开了,这就该算赚到了吗。

答案是——

「现在就让你见识。——我的态度,和王都那时可一点没变!」

阿尔德巴兰抬手,为了甩开穷追不舍的爱蜜莉娅,在空中凝出块块石块,逼她撞进由飞石织成的弹幕。

出乎意料地,眼前竟展开了一幕宛如真实射击游戏般的景象。迎着那道飞石弹幕,爱蜜莉娅让冰翼熠熠生辉,

「我也会说无数次。我再也不想因为觉得谁的离开是没办法的事而哭泣了!!」

高声疾呼着的爱蜜莉娅一头扎进弹幕,碎裂的冰与冻结的空气发出尖厉的悲鸣,在阿格扎德峡谷中回荡不止。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身为『尾随星』,阿尔德巴兰几乎没怎么为自身存在的意义烦恼过。

据说人人在青春期多少都会想一想,自己为何而生,生命从何处来又归于何处,甚至对父母涌起来由不明的逆反之心一类的情绪。可这些命题,对阿尔德巴兰而言一直都算是相当遥远的东西。

就阿尔德巴兰而言,究竟该把『需要反抗的父母』设定为谁,这本身就很棘手;再加上权能的性质,他根本无法产生『失去的生命会消失』这样的实感。关于自己为何而生,他早已被给予明确的答案;至于为什么会出生,他想,大概也能勉强回答是『爱』。

所以,阿尔德巴兰从未去直面那些本该在青春期面对的课题。

他不觉得那是失败,也不觉得可惜。世上有种说法,年轻时的苦头要花钱也要去吃;可那些长大后会羞得称作黑历史的经历,又有什么价值呢。能不经历的就不必经历。——就像任何人一样,死亡只需在人生的最后来一次就足够了。

「这样啊,指望你出现青春期那样的情动与冲动是不可能了吗。这有点遗憾呢。我还想着你会以何种形式迎来叛逆期,事先构想了各种应对呢。」

这番话,是那位『魔女』的叹息。她并非无心,却常常说出不近人情的评语,针对那位省心地茁壮长大的阿尔德巴兰。

对阿尔德巴兰而言,她是自他出生以来相伴最久的那位『魔女』。然而她有个恶癖,总想把人类的一切选择与情感、无数的可能性,全都一一见识。

而且多半时候,这种欲望一旦被唤起便难以刹车,这正是『魔女』的本性。

阿尔德巴兰也与她之外的『魔女』打过交道,哪怕程度不同,但在这件事上没有一位『魔女』能违逆自己的天性,而这在他看来无比亵渎。

所以,若把那位『魔女』那副意犹未尽地等待阿尔德巴兰迎来青春期的姿态,也视作被不可抗的天性驱使,倒也有不得不承认的无奈。可就算如此,为了取悦『魔女』而去装出青春期的模样,也让人难以理解。——某种意义上,正是这种想要反抗的心思,倒更像是青春期的情动。

「果然,让一个连父母都不是的我,只在表面上去摹仿所谓为人父母的经历,未免也太过自我方便了吧。……如果造出了碧翠丝,那样的体验就能体会得到吗?」

对着这样像自言自语般自我设问的『魔女』,阿尔德巴兰心头泛起的寂寥,想来与青春期无关,更像是别的什么。只是那究竟是什么,要将它具体化并不容易;况且,以他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也难以那样做。

于是,正如『魔女』所定下的那般,阿尔德巴兰与她之间的关系——

「——老师。」

他这么唤了一声,正沉浸于『思考的迷宫』探索乐趣中的『魔女』便抬起头来。

那双黑色的瞳眸映出阿尔德巴兰的身影,她歪着头来一句「什么事呀」,披在肩上的纯白长发顺势垂落。每每见到这副模样,阿尔德巴兰都会想着,这个『魔女』真是犯规。

明明总是只顾自己的事,坦率追逐自身的欲望,丝毫不打算体察他人的心思,可一到阿尔德巴兰呼唤她时,她必定会与他对上视线。

对这样的『魔女』,起不了青春期式的逆反心,也是理所当然。

本就动机单薄,再加上心身早已屈服,深知违逆『魔女』不过徒劳。打着为熟练驾驭权能而进行性能实验的名义,『魔女』让阿尔德巴兰经历了逾百万次的『死亡』,高下早已分明。

当然,这话阿尔说再多也没用,关键的『魔女』只会来一句「反正我的记忆里一次也没留下,要我生出罪恶感也很为难哦」,拿这话当作挡箭牌罢了。

总之,也明白『魔女』之所以做到那种地步的理由。

毕竟在那时,幸存下来的『魔女』,除去眼前的她之外,只剩那一人——她成了其他『魔女』们直接或间接的死因。阿尔德巴兰与『魔女』们的接点,也并非发生在她们生前。

他只能在由那位『魔女』准备的限定空间里与她们相见。那里见到的她们早已是死者,仅仅是被收集起来的灵魂。

于是,在『魔女』的教导之下,阿尔德巴兰必须把让她们落得如此下场的那个人——

「——必须让你去杀掉她。」

那就是,身为『尾随星』的阿尔德巴兰在尚未步入青春期前便被赋予的存在意义,是他即便死上一百万次也必须完成的人生指针。

为了把阿尔德巴兰变成这样,『魔女』饱受其他『魔女』的非难,甚至与同伴决裂,可见其觉悟之坚决已至极致。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被这样说,对阿尔德巴兰而言既是骄傲,也是他存在的根基。

说实话,阿尔德巴兰觉得这位『魔女』的性格糟糕透顶,她的管教方式与方针的指引也有许多令他不满之处,但即便如此,他在回应『魔女』的期待这件事上从未犹豫。

阿尔一直相信,自己做得到。

那时的阿尔德巴兰,还保有左臂的他,即便知晓『死亡』,却不曾真正体会过败北,所以才会如此笃信。

倒也谈不上经历过青春期——但毫无疑问,那是愚不可及、挥之不去的黑历史。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啧——!」

见爱蜜莉娅迎着如骤雨般的碎石弹幕正面冲来,阿尔德巴兰强压下心中的犹豫,毫不留手地倾尽火力。

在王都那一战亦是如此,阿尔德巴兰本能地对爱蜜莉娅没有抵抗力。

这几乎是刻进生命根源的某种弱点,也因此,他在王都时也无法像对其他对手那样果断出手。

那时他借『阿尔德巴兰』的力量落下巨岩,以守住王都为交换,逼停了爱蜜莉娅的追击;可眼下这里没有任何能被殃及的东西。

从这个意义上说,把战场拉到这道巨大的峡谷,正是对上次交手的切实反省。

「我这边可没那份余裕去感激你的成长啊!」

可惜,阿尔德巴兰的心境远未宽裕到能为自己或敌人的成长而喜悦。他对把爱蜜莉娅定义为『敌人』仍有一瞬的抵触,但终究还是狠狠闭上了眼,将那份犹疑摁了下去。

正是那份觉悟,早在很久以前,甚至在与普莉希拉相遇之前就已下定。

严格来说,阿尔德巴兰所立下的那份觉悟所指向的对象,并不是眼前的爱蜜莉娅——

「就算是回收再用的觉悟,也能当个纸糊的架子派上点用场。」

怀着那份明知只是纸糊的觉悟,他高举其上,着手斩断爱蜜莉娅的追击。

爱蜜莉娅笔直无畏地,让背后的冰翼熠熠生辉,毅然冲入拳头大小的岩片风暴之中。

那一击原本是指望她哪怕为了回避,或者摆出以柔化解的架势,也能让她的行动稍稍滞慢;然而,不祥的预感成真,爱蜜莉娅选择了以最短距离的直球对决——

背生冰翼,脚下绽出可供落足的冰柱,甚至还发射出对抗弹幕的冰杭;至于穿透拦截飞来的碎石,则由她双手紧握的冰之双刃尽数击散。

他从『魔女』那里学到,魔法的同时发动,即便对熟练的魔法使来说也极为困难。

即便是同一属性的魔法,要做到如同左右手各执一支笔,右手写文章、左手画插图这般强人所难的活儿,也得有相应的本事才行。若换成不同属性,那简直就像为此额外增设几颗大脑的奇技。阿尔德巴兰就曾亲眼见过『魔女』同时操使五种属性的场面。老实说,他当真怀疑过,那位比常人还小一号的『魔女』,那颗小脑袋里是不是塞了五颗小脑子。

就算撇开这种规格外的逸闻不谈,即便是同样火属性的魔法,要同时放出翼、冰柱、冰杭与双刃四种术式,也已是货真价实的绝技了。

更何况,为了施展那套离谱的追踪术,对方还拿出了连奥运选手都望尘莫及的运动性能——如今只觉得今天的惊讶点数已经用光了。

「所以,就尽量把动摇成分降到最低来迎接吧!」

面对飞礫的风暴,爱蜜莉娅选择以勇气与臂力硬闯。可勇气且不论,若对方摆出的威胁并非靠臂力就能冲破,又当如何?

——

下一步的攻势早已备好,正欲拉近距离的爱蜜莉娅只觉面颊一紧。

她眼前,无处可逃地一下子铺开的是比飞石更细小、往往让人忽视其危害的砂砾编织的包围网。那简直等同于一头扎进暴雨里,除非有在半空中把雨点逐个躲开的匪夷所思,否则想做到毫发无伤根本不可能。

当然,撒沙子并不只是为了遮她的视线——

「——好重!?」

爱蜜莉娅挥臂想把缠上的沙子抖落,惊呼出声。那些沾在她手脚与白衣上的砂粒彼此凝聚,凭借重量与硬度来妨碍她的动作。这是在砂海里对莱因哈鲁特也使过的减益攻势——能超越音速的莱因哈鲁特尚且凭着冲势把它们硬生生震脱,但那种做法爱蜜莉娅做不到。

更进一步——

「翅膀——」

砂砾的首要目标,是干扰支撑爱蜜莉娅飞行的冰翼。扑入尘沙中的冰翼被砂侵蚀,无法发挥应有的受风性能。照此下去,爱蜜莉娅势必重心失衡,猛然失高直坠地面——为免如此,她当机立断抛弃了不听使唤的双翼,从『展开冰翼的爱蜜莉娅』一转,回到『只是个少女』的状态,得以化险为夷。

「——抛离了吗!」

然而,让她做到那一步,才是阿尔德巴兰的真正目的。

就算逼得她放弃一次冰翼,若是爱蜜莉娅的话,也能立刻将同样的翼再度展开,在不丢失上升与前进势头的情况下重新起步。可不管她的身体能力多么离谱,也追不上时速超过一百公里的简易滑翔翼。

因此,阿尔德巴兰接二连三出手,不让爱蜜莉娅重新展开双翼。

伴随轰鸣自岩壁猛然探出的,是想从侧面擒住在峡谷上空飞行的爱蜜莉娅的石制巨臂。只要那些巨臂把她的势头打掉,就算爱蜜莉娅再生出新的一对翅膀,也再追不上速度不减的阿尔德巴兰。

而且,横在爱蜜莉娅面前的巨臂并非一两条——以岩壁为素材突兀伸出的岩石手臂,数量简直逼近数百。

「与其说是向千手观音致敬……倒不如说更像鬼屋的幕后。」

和鬼屋里的定番桥段——从纸拉门后同时伸出一堆手——画面感差不多。只是与那种纯为唬人的装置不同,这些巨臂是真的要去抓住爱蜜莉娅。

哪怕只要有一条抓住她的脚,这场追逐就将宣告结束,阿尔德巴兰的逃亡便算成功的决胜关头——

「这就——」「——我要加油!!」

「能跨过去吗」刚要脱口而出的话,被逼人的气势硬生生抹去。

这本不是靠拼劲就能办到的事,可偏偏她像是能光凭努力就把不可能化为可能——这正是爱蜜莉娅可怕之处。

失去双翼的爱蜜莉娅,将这份可怕发挥得淋漓尽致——她回腕旋转手中的冰剑,先将迎面第一条巨臂的手指斩落,把失去威胁的残块当作踏板,高高跃起。

势头未衰,高度也被她大幅夺了回来。

然而,那些巨臂虽不至千手之多,却仍有上百条在前方伺机而动——

——兵士们,借我一点力量!

应爱蜜莉娅的呼唤,长相狰狞的冰之士兵再度现身。

在冰盘坠落之中,原本只能束手无策、被砸得粉碎的冰兵们,此刻却以扑向爱蜜莉娅的土块巨臂为立足点,勇敢迎击:有的以身强行拦下,有的挥拳打偏其轨迹,还有的虽被压倒粉碎,却不忘摆出一个造型,形形色色,各显其能。

尤令阿尔德巴兰心烦的,是其中那个牵住爱蜜莉娅的手,一边把她从巨臂的魔爪下解脱,一边几乎以抛掷的方式助她向前突进的家伙。

一共七具冰之『菜月・昴』,完成职责便粉碎,再度诞生又去支撑爱蜜莉娅,复又被砸得粉碎却再度苏生,如此反复不休;在不打破『最多七体』的法则下,挡在蜂拥而至的数百只岩石魔手之前,守护着爱蜜莉娅,不断助她一臂之力。

——「魔法,乃是将思念与愿望化为形体之物。」那位『魔女』曾如此言道。

以那位『魔女』而言,这话未免过于浪漫——但若想到有人会把风化作刀刃去将对手切碎,或任凭怒火催生红莲烈焰以烧尽一切,那也勉强称得上是将思念与愿望具现化,倒也说得过去。

那么,此刻阿尔德巴兰眼前所见,那些具备菜月・昴的姿貌的冰之兵助爱蜜莉娅一臂之力的情景,又究竟是何等愿望的具现?

胃的深处翻腾不已。那并非比喻,而是货真价实的事实。

阿尔德巴兰将那股不断涌上的负面情绪,接续到了下一次攻势上。

那便是——

「——抱歉又是老一套,杀手锏再来一回。」

话音落下,爱蜜莉娅等人的头顶上方——阿格扎德峡谷狭窄谷间几乎占满全幅的、如发簪般的巨大而强悍的岩块,直直坠落而下。

无处可逃,以庞大质量实施的压杀——正是他在王都布下的陷阱之再现。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他所渴望的——不,他真正需要的,是一生仅此一次的胜利。

为了那场胜利,说阿尔德巴兰的一生因此而存在也不为过。

自他诞生以来,赋予阿尔德巴兰的一切、倾注在他身上的一切、所受的一切恩惠,皆是为那场胜利铺就的路标——为的是得到它、抓住它、夺下它。

对于其中的意义与沉重的责任,阿尔德巴兰自以为理解得足够透彻——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一旦到了真正被追问其意义的时刻,本以为具备的觉悟、预先拟定的计划、千锤百炼的灵魂,尽数归于无意义。

『——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

来自『魔女』的这句话,是阿尔德巴兰一生的指针。

只要还能信得过这句话,无论前路横亘怎样的障碍,他都不会被阻止。而至于自己会有一天再也无法相信『魔女』这回事——这话他绝不会当着她说,也不愿让她听见——他一直以为绝无可能。

所以,他坚定地相信,正如『魔女』所言,自己不会输给任何人。

——而当那份信仰被粉碎之时,阿尔德巴兰想必确实死过一次。

如果说『死亡』,阿尔已经体会到多到连去数都嫌可笑的地步了。

虽然一直觉得去数本身就很荒唐,但既然被要求去数,阿尔也就照数了;可就算把实际的次数一一记录下来,那份荒谬感也丝毫不减,阿尔确确实实把它尝了个够。

不过,真正意义上的『死』,阿尔想是在那一天、那一刻,才真正尝到的。

那是『魔女』的夙愿。为此,她甚至铸就了阿尔德巴兰,安排了一场一生仅此一次、绝对不能输的战斗。

然而——

「——在绝不能输的地方,你输了。」

在那片熟悉的草原上,在茶会的白色桌旁细嗅红茶芬芳的『魔女』的身影,让阿尔德巴兰猛然明白自己犯下了多么深重的罪,他被绝望彻底击垮。

那位仅凭黑与白两色便能勾勒出美貌之巅的『魔女』,她那美得叫人发恨的身姿上连一处伤痕都没有——这正是此地只是梦境的明证。

毕竟,在现实中,她为了庇护没能赢下那场本该必胜的战斗的阿尔德巴兰,失去了手脚,只剩下等待死亡降临的凄惨模样。

他怔怔地望着那道身影,恍惚间只是在想一个过分理所当然的事实——这位『魔女』体内也流着红色的血。

那血的温度、气味与触感,不可能是假的。

那么,剥夺了这一切,用虚构涂抹掉本应存在的现实的这个世界,才是明明白白的一整块谎言。

「我不太喜欢『虚构』这个说法。明知道严格意义上不是同一个词,但还是会不由得想起一个讨厌的家伙。」

那究竟是『魔女』式的玩笑,还是她由衷地只是想说些不合时宜的话,阿尔德巴兰直到最后也没能看透『魔女』的心思。

只是,他觉得自己被憎恶了。或者说,让她失望透顶,被彻底断了念想。

然而——

「你的手臂,恐怕是无从找回了呢。」

『魔女』的视线投向了阿尔德巴兰那条自肩头起被阴影夺走的左臂。

没有痛感。这也同样是这里是『魔女』的梦之城的证据——一旦回到现实,必将有超乎想象的疼痛灼烧他的脑髓。而且,那是真正无法用『死亡』抹消、永不消退的疼痛。

「失去了一只手臂,在一场绝不该败的战斗里败了。看样子,我的计划终要以失败收场。眼前都能浮现朋友们对我指指点点的样子。——到头来,也只能把一切托付给那些想要继承弗琉盖尔遗志的人。不甘心啊。」

想到自己的败北会从『魔女』身上夺走一切,他悲痛至极。

她不求任何人的理解,离开了同胞的『魔女』们与一同旅行的伙伴,哪怕如此也要去实现的愿望,却被阿尔德巴兰毁于一旦。

而最可悲的是,明知这一切,阿尔德巴兰那已然空洞的灵魂里,依旧不肯重新燃起败北前的觉悟与炽热。

在一场不容失败的战斗中败下阵来,阿尔德巴兰的心折断了。

一生中唯一一次不许败北的初战,将他的心碾得粉碎。

而当他见证与自己最为亲近的『魔女』那不可避免的死亡时,这道伤将真正意义上令阿尔德巴兰再也无法复起。

『——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

因此,当那句话再次被说出口时,阿尔德巴兰仍然不明其意。

事已至此,已顾不得体面。那就改改胜利条件吧。她就交给那边……我们要去阻止二次伤害。

『魔女』既聪明,又自私。

她留下无数困惑,将因自责与罪恶感而无法正常思考的阿尔德巴兰抛在一旁,擅自下了结论,不容他反驳便要将话题推进下去。

被更改的胜利条件、另行提出的阻止二次伤害这一目标——可就连那样的事,他都不觉得自己能达成。因为阿尔德巴兰已经失败了。

即便如此——

『——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

是什么让『魔女』说出这种话,阿尔德巴兰并不明白。

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起身向呆立的阿尔德巴兰缓缓走来,迎面站定,笔直地与他相对。

那张他这一生中看得最多、看得最久的『魔女』的脸上——浮现出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表情。

「——只是时运不济罢了。」

他明白,那就是说,这并不是阿尔德巴兰的错。

情绪汹涌而来,尚来不及下结论之际,梦之城便猝然终结。

像把纸芝居的舞台都撕裂般的粗暴收场,而在那之后显现的,是惨烈的现实。刹那间,痛楚与失落攫住了大脑,喧嚣与鲜血侵蚀着他的认知。天地被染得漆黑一片,黑到连时间的感觉都迷失其间;阿尔德巴兰的慟哭,被崩坏世界的悲鸣涂抹殆尽,甚至传不到他自己耳中。

然而,在那样一个一切尽皆错乱的世界里,在嘈杂到连自己声音都听不见的轰鸣之中,那道沙哑、孱弱、奄奄一息的声音却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不容错过的『魔女』的,最后的吟唱——

「——奥尔・纱幕」

×××

阿尔德巴兰下一次恢复意识,已是万事终结之后——不,岂止是终结,又再度开始;开始的终了,再开始又终了。像那样一遍又一遍地反复了不知多少次之后,世界上已不见『魔女』的丁点痕迹。

是因为前提不同,抑或因施术者是拥有绝大力量的『魔女』,那与自己操使时截然不同的魔法效果令他一时茫然——

「——你,从哪儿来的?你是什么人?」

发问,来自一个他全然陌生的声音。

和阿尔德巴兰一样衣衫褴褛、寒酸落魄的男人,正用夹杂着惊惧与警惕的目光看着他。

话是听得懂的。虽说与人打交道的经验贫乏,但在某种意义上这也不成问题。

要紧的是,这里是哪里,如今又是什么时候。

「基奴海布……剑奴孤岛。『魔女』?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吧?」

男人像是被问了怪话,语气里带着狐疑。阿尔德巴兰吐了口气。见状,男人的神情由狐疑骤然变作骇然。

因为那口吐出的气化作了呜咽,阿尔德巴兰当场崩倒,泪如雨下。

『——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

几百年前被他遗下的那位『魔女』的话,至今仍牢牢黏在他的灵魂上,挥之不去。

因自己让那个人成了说谎者这一罪孽,阿尔德巴兰只想一死了之。

可他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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