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不足道的威胁』
亨克尔・阿斯特雷亚连『星咏』都算不上。
正如你所知，他既不是『剑圣』，也没有因自己的剑技建立功勋而获得授予功臣的『范』的剑名，在露格尼卡王国的近卫骑士团副团长一职也不过是个摆设。
他是一个没有被任何特定事物选择的男人，即使来到佛拉基亚帝国，这一点也没有改变。
他随波逐流地参加战斗，在无法用常理理解的景象面前心灰意冷，又在逃亡中偶得生机，在被冲刷回到原地的地方，依附着微弱的希望生存。
那希望，不过是期望亨克尔成为弃子的人，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巧妙地提供的逃脱路标，而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这种企图，是一种放弃思考到了愚蠢的地步。
正因为如此，与因为疯狂的理由反对战斗方针的罗恩・赛格蒙特不同，他试图好好履行自己的角色，结果却抽到了最糟糕的短棍。
「该死的……」
在成为帝都防卫关键的城墙的五个顶点中，本应与罗恩分担的西南和东南两点，亨克尔一个人负责了两者。他在选择攻克这两个方向中，应选择尽可能靠近撤退的军队的位置，而他选择了被称为『四号』的西南方向。
这是一个理所当然的判断，可以说是不出奇的恰当选择。
然而，在这样理所当然且恰当的选择之后，亨克尔所遭遇的是――
「――我是梅佐蕾娅。追随我爱儿之声，化作自天空而来之风。」
那白龙展开双翼，宛如守护着第四顶点的威严身影。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在那个房间里，随意堆积着各种珠宝。
金银制作的精美工艺品，镶嵌宝石的服装和发饰，以及各式各样的珍品竟然满目皆是，到处散落，目露耀眼的光彩，四处散乱的物品宛若一片璀璨的海洋。
在这样耀眼的房间正中央，玛德琳・艾沙尔睁开了双眼。
「――――」
呆滞地，那对仿佛与现实重叠的甜美的金色瞳孔闪烁了几次，空色的长发从两个黑色的角尖上垂落，娇小的身形起身站立。忽然，周围堆放的珠宝撞击、滚动起来，粗暴地散落在了地板上，但玛德琳似乎并不关心。
她倒是相当喜欢珍珠宝石和金银财宝这些璀璨的物品。
虽然人类虚弱又脆弱，又吵闹得让人不喜欢，但他们用珍珠和黄金制作的东西却有着无可替代的魅力。
完成人类的命令工作，并以此为奖赏得到那些东西，倒也不失为一件坏事。
她将其堆积在巢穴里，塞满每一个空隙，在宝物的包围中入眠，这的确对玛德琳的安眠有所帮助。—— 但是，宝石和黄金填补不了心灵的空洞。
「——」
玛德琳突然起身，环顾四周，推开了巢穴的门。
这里与玛德琳成为『九神将』之后不久居住过的那个巢穴不同，它是在近期急忙准备的一个新巢穴。
这里的气味还不够浓烈，宝藏也只不过是从城里随意搔集来的，远没有达到满意的程度，但总比没有好。
最重要的是，有一个理由让她不惜舍弃久居的巢穴而搬到这里。
那就是——
「——卡里昂」
从巢穴走出，穿过通道，玛德琳来到一阵温暖风吹拂的阳台上，那里停着一头正在休息翅膀的飞龙。
『——』
飞龙 —— 在听到它的名字后转过头来，身上的鳞片布满痛苦的裂痕，暗沉的眼睛中显露出金色的瞳孔，清晰地昭示出生命即将消逝的躯体。
像无数恢复意识的人类一样，被从那边拉回到这边的飞龙不在少数。
然而，虽然无法与野外的生物达成心灵沟通，但像眼前的飞龙 —— 卡里昂这样的特定对象则可以建立这种联系。
事实上，对玛德琳的呼唤做出反应的卡里昂，在那里静静地低下了头。
其他已死亡的飞龙 —— 诸如屍飞龙之类，即便对方是玛德琳，只要被认定为有生命的物体，它们也会毫不留情地发起攻击。
当然，对于这些不自量力的存在，她并不会犹豫地展现出怜悯之心去粉碎它们。
「飞龙啊，我可不想破坏了你。」
玛德琳一边抚摸着低下头的卡里昂的脖颈，一边因接触到的冷感而紧抿着嘴角。
本来就为了在空中翱翔而没有多余脂肪的飞龙体温低下，但即便如此，传到指尖的寒意却似乎是触摸装饰用宝石的冰冷。
不同之处在于，与宝石不同，这里感受不到璀璨的光华和美丽。
即便如此，卡里昂依然活动着，出现在眼前，这份珍贵是无可替代的。
—— 对玛德琳来说，卡里昂是她第一次见到的被人类驯服的飞龙。
作为现存的最后一名龙人，玛德琳因为拥有龙壳梅佐蕾娅的属性，在生于云海之外的世界里，完全没有与之相接触的经历。
除了梅佐蕾娅外，和玛德琳有接触机会的只有生活在云海周围的野生飞龙，而那些飞龙也只是服从于龙人的存在。龙人和飞龙之间的深刻差异，是基于本能的，无需思考为什么和为了什么，这种理所当然的隔阂中，既没有悲观也不会有疑问。从未见过黄金之美的人，是不会渴望黄金冠的。
然而，玛德琳因为不知云海之外的世界，而感到满足的日子却突然结束。带来这一结束的，正是眼前的卡里昂，他是那个安抚了不愿上升因感受到『云龙』梅佐蕾娅气息而害怕的爱龙，并跳进云海中的离群者 ——。
「——龙之良人、巴罗伊他在哪里呢？」轻轻摩挲着自己的颈项，玛德琳这样向卡里昂发问。
（译注：在日语中 「良人」 指配偶或夫妻，这里可以理解为 「和龙亲和性极好的人」，或者 「和龙相性极好的人」）
她口中提到的名字对卡里昂来说也非常熟悉，当玛德琳将这个名字放在舌尖时，它像是滞效性的毒药那样慢慢渗透进她的心间。
正是这种仿佛腐蚀着灵魂的痛苦，驱使玛德琳飞出云海，甚至降临到人间共同的大地上。
然而，此刻的这份毒之痛已不同于以往。
『――――』
玛德琳在心中品尝着毒之苦痛。而在她身旁，被抚摸着的卡里昂慢慢地抬起了头，轻轻地发出了喉咙的响声。
察觉到这个动作和叫声似乎在指示着身后，玛德琳回头望去。
接着，在通往阳台的通道那头，一个身影出现了。那个身影摇摇手，对龙人展示着随意的态度。
「……这等无礼，若非你，早就让龙之牙将你咬成粉碎了」
「如果换做别人，可不会对尊贵的龙人这么放肆。这么说是想说，但其实『将』阶层中也不乏无礼之辈啊」
「正是如此。真是对那些人类彻头彻尾的厌烦」
「哈哈，我也无话可说呢」
面对这人物的苦笑和耸肩，玛德琳仿佛有些无奈地哈了一口气。
但在那口气中，她感觉到自己无法掩饰的情感已经混入其中，她警告自己不要失去冷静，同时拂手掩去了脸上泛着红晕的呼吸。
难以隐藏的情感――那是针对眼前这个人，心中无法压制的强烈热情。
即使脸色和瞳孔的构造都完全改变了，也无法在情感上撒谎。对于变成了屍飞龙的卡里昂所抱有的尊敬感，在他身上感觉到的反而更加强烈。
「巴罗伊，你去哪儿了？」
玛德琳迈近了半步，就在眼前的他面前质问道。
当玛德琳在那个收集宝物的巢穴中沉睡时，他还在身边。她本希望他能一直在身边直到醒来。
面对不能直言的玛德琳的问题，好像读懂了她没说出口的心情，巴罗伊带着歉意摸了摸自己的头说，
「不好意思，看来帝都里有老鼠来回窜动。被帕拉迪奥阁下注意到后，嘈杂得厉害，所以我就去侦察和汇报一番了。」
「老鼠……你有把它们处理掉吗？」
「唉，这些老鼠还真是顽固。我说漏了抓，帕拉迪奥阁下大发雷霆，我险些就被绞了。」
巴罗伊无奈地摇了摇头，听他这么说，玛德琳的瞳孔不禁紧缩了一下。
他口中提到的帕拉迪奥，确信是一位复苏的佛拉基亚皇族之一。那个习惯于兄弟姐妹相残的佛拉基亚，在其中脱颖而出成为皇帝的文森特，他被打败后复活的魔眼族男子——
「如果打算给龙之良人带来麻烦，那就由龙亲手将你们撕成碎片也不是不行。」
「别说这么恐怖的话。即便是一度死去的佛拉基亚皇族……在复苏之中，也不乏那些无条件服从的家伙。转而让那些人成为敌人也不是不可能。」
「―― 呃，竟然说我们会败给那些死过的东西！？」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巨大的误会了。
在合作的玛德琳和巴罗伊面前，那些殭屍们赢得机会根本不存在。如果他们想要妨碍自己，那么这种家伙只需将其连根拔起，彻底击碎就行了。
正当玛德琳气势汹汹，但巴罗伊却轻轻按住她那纤细的肩膀说道，
「不是那样的。我们赢或者输，那都是次要问题。」
「什么意思……」
「你应该明白。我们殭屍的自由，早已被那位『魔女』掌握了。」
「―― 呃！」
巴罗伊发表像是斥责一般的话时，玛德琳咬紧了她的后牙并沉默了。
『魔女』，正是将这座帝都变成了殭屍遍地的幕后主谋，也正是她造就了现在这样的局面，使得巴罗伊和卡里昂站在玛德琳的面前。
她有着与梅佐蕾娅的龙壳相似且不自然的身体构造，并触及到了连作为龙族的玛德琳都不知晓的欧德・拉格纳的神秘之处。
正因为如此，她才能够召回这么多的灵魂，并将他们复原为生前的状态。
然而，如果『魔女』心血来潮中断这场奇迹——
「正如玛德琳所言，以我们两人加一头龙的力量，确实能在多数情况下战胜对手。但与能驾驭数百上千人的帕拉迪奥阁下相比，『魔女』会更珍视哪一方，我们无从得知。」
「她会选择人类而不是龙族吗？」
「说不清楚。毕竟，关于『魔女』那高远愿望的真正含义，没有人能够理解。」
虽然巴罗伊的答案令人牙痒，但其中确实有几分道理。
毕竟，那位谁也不知其究竟打算何事的『魔女』，若是表示愿意合作的话，便将玛德琳置于她占据的水晶宫中。虽然被对方随意摆布十分令人愤懑，但其实自从踏上陆地、并接受了贝尔斯提兹的提议时，那份屈辱已然吞咽。
难以吞咽的是，无法知晓对方思绪的那一点。
「——」
正如巴罗伊所言，只要不清楚『魔女』的目的在哪里，玛德琳就像是不断地在逆鳞上刺入刀尖一般。
如果不是这个障碍，巴罗伊也不会甘愿处于这样的困境，肯定会和玛德琳一起逃往云海之外，履行之前许下的婚约。
那个，未曾实现的承诺——。
「终于，又能这样见面了」
「……玛德琳」
随着内心涌动的冲动，玛德琳紧紧抱住了眼前的巴罗伊。
比小巧的玛德琳要高出许多的巴罗伊，当她依偎在他身上时，玛德琳的黑角就差点戳到他的脖子上。巴罗伊巧妙地避开，轻轻拍打着玛德琳的背。
那个动作让玛德琳想起了过去感动到极点时一头撞上去，巴罗伊鲜血四溅的悲剧，眼眶不禁泛起泪光。
贴近的巴罗伊的身体冷冰冰的，接触到的皮肤没有一丝温暖。
曾经和玛德琳的头发同样颜色的蓝眸，现在依旧没有热度，变成了浮现金色的黑色双眼，从那深邃的眼神中难以轻易读懂他的心情。
尽管如此，我们共享着记忆。尽管如此，你知晓我的愿望。
即便我命丧黄泉，死生别离，如今再度触碰的身体已无血无热，那又如何。
「巴罗伊在此。……作为龙，我没什么其他的求……」
不关生死的事。
死者并非必须永远躺在土下。倘若死者错误地溢出到了土面之上，若其中包含着珍贵之物，又有谁能够否定这可憎的奇迹，谁有资格宣判这是错误？
在化为龙人的玛德琳・艾沙尔面前，又有何物能够如此说道？
「——他来了。」
沉醉于与心爱之人冷清相会的玛德琳低声咕哝。
感知到那由声音暗示的东西，一直温柔拍打她背部的巴罗伊停下了手，将目光投向阳台之外——遥远的远方，朝向帝都的南方。
是被捕捉到了。是玛德琳的感知——不，更确切地说，是作为龙壳的梅佐蕾娅的感知。
无论何物来袭，玛德琳被命令守护这里。
再说一遍，虽说是肚子里有些抱怨。但是，玛德琳毫不犹豫。她所渴望的，就在这里。
「我去一趟了。巴罗伊，这次的话——」
「我明白的。没你的召唤，我就会待在身边。」
「――这才是配得上巨龙之婿的样子嘛。」
他不会说一些永远不会分开啦、永远在你身边啦这样的承诺。作为巴罗伊，他总是游刃有余，只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正因为如此，玛德琳才能无需过多期待或失望，真正地爱着他的本来面目。
再次确认了这点 —— 玛德琳的身体突然放松了力气。
「——」
她猛地软了下来，四肢无力地垂在地上。巴罗伊马上将她拉到怀里，稳稳地支撑住了那个身躯的分量，这分量与她的娇小身材完全不符。
然后，他抱起了昏迷过去——不，是恢复意识的玛德琳。
「——」
「我明白的，我会小心、温柔地把你带走的。」
爱龙小声地咕哝着，显然是在关心软倒的玛德琳。
听到卡里昂那含义深长的叫声，巴罗伊点了点头，再次将视线转向帝都的状况，
「即使已经死了，我们也会再见面的。我不求更多。我和你一样，玛德琳。―― 只要能再见面就好。」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战斗是单方面开始，也是单方面结束的。
所谓的战斗，是指战意存在的双方，将尽未耗尽的战意转化为全部精神的碰撞，这样的行为才被称之为『战斗』。
按照那个定义，一方在瞬间丧失了战意，那样的情况不能称作是『战斗』。
「———」
它是如此脆弱以至于不能称之为威胁。
既然不能这样说，那么对于怀有敌意和害意而来的存在应该如何命名呢？亨克尔找不到一个恰当的称呼。或许『微不足道的威胁』是最贴切的描述。
实际上，这种微不足道的威胁就像扫街一样，仅仅是随意摇了摇尾巴，便如同树叶一般被吹飞，沿途带着周围的建筑物一起沉没在尘埃之中。
尽管结果是令人震惊的，但这既不是特别值得悲叹的，也不是值得怜悯的。
这正是龙与人类，作为生物存在之间不可相提并论的鸿沟。
字面上，与龙这种存在质量不同的生物相比，人类轻易就会化作尘埃。
虽然不得不承认，偶尔会极其罕见地出现那些不遵循这种模式的杰出存在，但那些是在人类这个种群中出现的突变，坦白地说，他们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完全不同的某种存在。
即便是那些不同的存在，归根结底，也远远比不上龙作为生物的地位。
在驱逐那微不足道的威胁之后，亨克尔再次坚定地、必须确凿地认识到这个事实，并且认识到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在这种意义上，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威胁也存在其价值。
它让『魔女』重新意识到了『云龙』梅佐蕾娅的力量，并给予了龙自身一个重新审视自己存在价值的机会。
「……该死，混帐」
突然，如同在诅咒这个世界一样的声音响起，『云龙』的动作停了下来。
龙拍动翅膀，在扫荡过的街道上转身，准备回到城墙那边。为了证明无论何种恶意接近，都无法突破它所守护的位置。
就在它准备这么做的时候，动作停了下来。因为听到了一个不该出现的声音。
『――――』
龙慢慢地转回原来的方向，随着咔嚓咔嚓的声响，一堆瓦砾倒塌了。
尾巴一击导致的街道崩坏，以及堆积如山的建筑残骸之中，从中爬出来的，是一名满身狼狈、赤发蓝眼的脏污人类。
之前被判断为微不足道的威胁，实际上也的确如此的人类。
如果按照『战斗』的定义，爬出来的那人再次拔出腰间的剑，指向这边的话，那么本被认为结束的『战斗』其实还没有落幕。
然而，爬出来的人类全身上下，并没有丝毫的战意或霸气。
「总是这样……」
好像是吸入了灰尘，人类一边咳嗽一边低声抱怨。
再次，那是如同诅咒一般的声音。而且，不是诅咒着龙，而是在诅咒着整个世界。诅咒自己所立足的地面，环绕自己的空气，一切自己所处的环境，特别是最为中心的自身。
「我在关键的时候，被运气抛弃了——」
听着那些怨言，感到无比厌恶，这次则是用尾巴垂直猛击。
前一次是横扫街道造成附带伤害，而这一次则是对刚刚艰难站起的脆弱身影发动了『云龙』的尾巴横扫击。
被尾巴击中的人类像被踢飞的石子一样被弹飞，破墙穿墙，连续穿过三条、四条街道。
从高空俯视，可以看到帝都的街道整齐有序地排列着。
然而被击飞的人类的存在与飞行方式，甚至连死亡的方式都如此丑陋不堪，令龙的神经彻底被逆反了。
为了这样的东西让美丽受损，简直无法忍受。
最后——
「——呜」
在远处，穿透了数条街道之后，才能听到的呻吟声。
无论那声音承受了多么惨重的伤害，无论它是濒死挣扎的微弱呼吸，本来就不应该被听到。
被龙之尾击中，如果命运未随之爆裂消亡的存在，本就不应存在。
「……我，是」
不应该，存在。
「你们全都，消失吧——！」
难以遏制地膨胀着的冲动随着呼吸爆发出来，被称为『云龙』，披着龙壳的玛德琳・艾沙尔口中释放出白色的毁灭，倾泻在本应微不足道、毫不威胁的人类身上。
这不是一场『战斗』。
这是片面的，本应是片面的，屠杀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