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之音』


「利格尔。——我是菜月・利格尔!!」

——那高声张扬、如灵魂嘶吼般的呐喊,罗伊・阿尔法德确实听见了。

那是拼命而绝望、足以击打听者胸臆的情感诉求。若是热爱人类那近乎鬼气森然的激情,以及悲喜交织的迫切渴望的『美食家』莱伊・巴登凯托斯在此,他一定会兴致勃勃地倾听那份愿望,边舔舌边满心欢喜地予以响应。

「可惜,在这儿的不是莱伊,而是我们呢」

『美食家』的莱伊与『恶食』的罗伊,这是一对共享『暴食』魔女因子的双胞胎——严格说来,加上在母胎中夭折的路伊,是三胞胎——然而兄弟间的性情却出奇地不投合。

对于进食究竟看重什么,明明流着同样的血、由同样的骨肉构成,却完全不同。

不过,他们并未为这种食性差异而嗟叹。相反,该庆幸不用兄弟间为同一猎物大打出手。至于无法自由挑选猎物、只能从『灵魂的胃袋』里偷吃的路伊,似乎对此颇感懊恼——

「没办法没办法。我们也确实觉得妹妹很可爱啦。可、可是呢?吃饭这种事是为了自己,去填饱别人的肚子那种巧妙的把戏,我们可做不到呀」

所以,就算可怜那个诉说饥饿的妹妹,那也不过是近在身侧的外人的空腹。

就算被告知莱伊在砂之塔中如烟散去,那也只是身边外人的一场用餐失败。

谈不上幸灾乐祸,也不会为那顿饭的收场而悲叹。心里只浮起一个念头——真是可惜。

「啊,从莱伊的『美食』视角看,我们这些始终挨饿的家伙大概就是落第、失格、被挤出局的废物吧……可作为『恶食』的我们,其实把莱伊吃掉也行啊。」

奇怪的是,罗伊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把莱伊和路伊排除在食谱之外,便觉得好笑——原来自己的家族之爱也不至于一文不值。明明是看见什么就手到擒来、干干净净一扫而空的『恶食』,居然还会挑盘子。

「啊,真是太可惜了啊。」

遗憾的是,莱伊已经死了。路伊也自从在那座砂之塔里度过那段时光之后,『灵魂的胃袋』里再也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不知她落得何种下场。——真的,真的遗憾。要是还能再与妹妹相触,我一定要咬上一口她的灵魂。

「毕竟,我们就是『恶食』嘛。」

不管多么丑陋可憎的东西,只要起了吞噬之心,舌头就绝对忍不住会伸过去。

就算是连『美食家』都懒得瞥一眼、连『饱食』都会把盘子推开的玩意,也要一滴不剩地吞下去。

——更何况,要我放弃那种一旦起了『想尝一口』之心的东西,根本不可想象。

「——!!」

粉尘那头扯着嗓子怒吼的阿尔德巴兰,本该是绝体绝命——不,恰恰相反,被逼得处于与之完全相反的状态,反倒不知为何更像是陷入了绝境。这个时候还能想起罗伊,打算让他吞下『名字』来翻盘,倒也够机灵,让人刮目相看。

为了把对方变成唯命是从的随行者而刻下的咒印——阿尔德巴兰将其激活,拼命呼唤罗伊。那种仿佛连无法触及的灵魂都被火烤般的不可思议之痛袭上罗伊,他的身体抽搐着在地上弹跳。那是以痛相胁——想摆脱这份痛楚就顺从吧——对灵魂施加的虐待。

「懂,懂啊,当然懂,早就说了我懂,我本来就懂,就算说是懂也只能去懂吧!正因为我说我懂!暴饮!暴食!」

你想说什么,我懂。你想让我做什么,我也懂。你被逼到穷途末路,我也懂。

老实说,就算到了魂魄几乎要被灼烧的地步,罗伊仍然在心里感谢阿尔德巴兰。——多亏被他从监狱塔里带了出来,才捞到了一次也许此生再无的进食机会。按人吩咐吃东西他不怎么喜欢,但罗伊的优点就是从不挑食,这一点对阿尔德巴兰来说想必也方便得很。

「不过呀,要是你误会了那可就麻烦了呢。」

因为心存感激,听他的话也不是不行。——可那终归只能在罗伊愿意让步的范围内;若不是那样,就请容他随心所欲。

比如说——

「——找到了。」

他有一种食性:一旦认定了哪怕拿命去换也要吞下的猎物,就必定会把对方吃进肚里。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利格尔。——菜月・利格尔!!」

那几乎吐血般的嘶喊,也确确实实传进了『忧郁魔女』的耳中。

从意识之外汹涌而来的爆风与暴压,给战场造成的破坏极为惨重;在仿佛将大地抹平的冲击波中翻滚,刚刚好容易支起身来的当口——

『——佩特拉!你没事吧!?可恶,这到底怎么回事!?大家都还好吗!?』

即便刺耳的嗡鸣支配着整个颅内,幻影・菜月昴那为这边担忧的声音却不经由鼓膜,依旧清晰入耳。就在那位『昴』因倒下的同伴而困惑忧心之际,传来的,正是开头阿尔的那声叫喊。

———

在如雾般翻卷的沙尘中,『忧郁魔女』吐出闯进嘴里的砂粒,对夹在暴风里的阿尔的呼喊,生出了两重惊异。

其一,是阿尔为打破僵局而选择的对『暴食』权能的运用方式。其二,则是他所高喊为自己真名的那个名字。

菜月・利格尔。——这名字的回响,显然与菜月・昴并非无关。

「若他和昴一样是异世界来客,阿尔德巴兰是化名这一点早就不言自明……」

可在这节骨眼上蹦出的名字却是菜月・利格尔,这未免也太过离奇的暗合了。

利格尔是星名,而『菜月』这一姓氏又与昴完全相同。——难不成,被召往异世界的条件,就是『菜月』姓氏加上星名的组合不成。

『那家伙是……』

理所当然,『昴』也和『忧郁魔女』抱有同样的疑问,皱起了眉头。

阿尔身上谜团重重,『忧郁魔女』她们在与那位下定将全世界为敌之决心的他相对时,对他的本心与真意依旧一无所知。这也同样,是其中一个明证。

然而——

「——抱歉呢。我已经做出选择了。」

在这种局面下,把解不开的谜团摆在首位,『忧郁魔女』可不是那种孩子气的人。

此时此刻最该优先考虑的,并非阿尔新抛出的谜团,而是如何应对那个即便几乎把手牌尽数打光,仍能翻盘的阿尔。

阿尔那让人『吞下』自己『名字』的策略,一旦付诸实施,便无计可施。——雷姆被遗忘,又被想起,这一点已足以证明其效力。

「所以,要上了,昴。」

『忧郁魔女』低声呢喃时,『昴』并非在侧,而是立于正前。不是漂浮于空,而是双足踏地,他正面与这边相对。

『――――』

直直凝视那双黑色的眼瞳,『忧郁魔女』心中泛起一缕奇异的感慨。

在这里的他,无论怎么挣扎也不过是按自己愿望所见的幻影,绝不是货真价实的菜月・昴。对外人而言,这无疑是一场滑稽的梦;对『忧郁魔女』来说,也不过是最合她心意的虚妄罢了。

「可你还是不会和我结婚,对吧」

『佩特拉,我……』

「骗你的骗你的。只是想让你为难一下的魔女玩笑」

她轻轻吐了吐舌头,向被自己逗得为难的『昴』道了歉。

对于眼前这个不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昴』的存在,『忧郁魔女』干脆把它当成自己情感高洁的证明,甚至感到几分自豪。

心上人能如自己所愿,固然令人欣喜,却也复杂。

「因为我喜欢上的,就是那个让我明白自己是个笨蛋的昴啊」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我这家伙,是个幸福得不得了的大笨蛋』

「——这话真没错」

听到『昴』对她的告白如此回应,『忧郁魔女』唇角绽开笑意。随即她在原地轻轻一转,把背脊交给了『昴』。

一拍之间,也许是思索,也许是犹豫,随后,『昴』从背后抱住了『忧郁魔女』。

这在期待也好、愿望也好,都是满分。而且,就算那不是幻影而是真正的昴,他也一定会这么做,因此也不会影响『忧郁魔女』的打分。

所以,就这样被那双臂抱在怀里——

「——找到你了。」

伴着那黏腻的声音在近旁响起,威胁从喷烟的另一端逼近。

那是循着『忧郁魔女』举向头顶的指尖——从那里放出的白光为标记,猛然赶来的『暴食』的大罪司教,罗伊・阿尔法德。

龇牙的罗伊同『忧郁魔女』的视线交错。

「——佩特拉・鲍曼哦。」

手指仍指向天际,『忧郁魔女』自报其名。

作为对付『暴食』的对策,『阿尔德巴兰之刃』进行了名字的洗牌——在领主罗兹瓦尔的协助下,那被作为具有正式效力的改名之仪而获准。众人各自自由选择名字之中,『忧郁魔女』取了自己最敬爱之人的姓氏。

然而,此刻揭开那一直隐藏至今的改名之名,其意无他——这是她的底牌。

「——佩特拉。」

在那无法触及的手臂中,昴依然收紧了拥抱的力道,呼唤着她。听到那声音,她也将手覆在同样无法触及的手臂上,『忧郁魔女』微笑起来。

含笑着,献上一切代价成为『忧郁魔女』的少女开口道。

「——昴,我最喜欢你」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将之置于舌上,发动『蚀』,在吞噬的瞬间渗透全身的充足感令他浑身战栗发麻。

「~~!」

这种『蚀』的绝顶感,正是就连至今吞噬了无数『名字』与『记忆』、贪婪掠食他人一生的罗伊也想不出任何替代之物的『暴食』醍醐味。

饥、饥、饥到过头的饥饿感,正是以此为存在理由的『暴食』。——在那连碎片都仿佛被填满的错觉刹那,便能不可遏止地感到生命的充盈。

那正是——、

「——极上!」

信守约定的『魔女』之味,以至大的爱意令罗伊沉醉,他在余韵里舔舐着唇瓣。

被超出期待的情感、超出忧惧的强烈、超出所望的纯真所俘获,罗伊在逐渐浸透全身的饱腹中,尽情体味何谓真正的『蚀』。

的的确确,的的确确,的的确确的确确的确,他就是为这一味而活。

——即便因破除咒印的代价而灵魂灼烧,对这次『蚀』也绝无悔意。

在涌入的『记忆』中,路伊渴望的理由被清楚揭示。然而,遗憾的是,与妹妹不同,让罗伊的味蕾感到最为甘美的,是少女的祈祷。

那位对仅仅一盘菜都爱到如此地步的『魔女』,她在尚未入口时的期待,已被漂亮地超越。

于是,『暴食』的大罪司教罗伊・阿尔法德嗤笑了。

在被作为破除咒印之证的青色火焰灼烧之中,他仍在嗤笑。

——「承蒙款待了!」

而在连灵魂都将被那青之火焰烧尽的瞬间——

——「到此为止。」

骤然在战场上腾起的猩红烈焰,毫不留情地一掠而过,将那抹青焰斩断。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提到『剑圣』莱因哈鲁特・范・阿斯特雷亚的代名词,理所当然,首先浮现的便是『剑圣的加护』。

然而,对莱因哈鲁特那份非常识更为了解的人都知道,他所拥有的数多加护,也是让『历代最强的剑圣』之名广为人知的原因之一。

过去,当他与史上最强者之一——『强欲』的大罪司教雷格鲁斯・柯尼亚斯交锋时,身处其侧并与之并肩作战的菜月・昴,曾在莱因哈鲁特无数加护之中,尤其将『不死鸟的加护』评为离谱到超规格的存在。

毕竟,单凭其压倒性的实力,要想哪怕仅仅夺走他一次性命都已困难至极,更遑论还能在死后再次复起的『不死鸟的加护』——这等力量,简直就是犯规。

然而,那令菜月・昴无语并断定为外挂的『不死鸟的加护』,若是知晓其真正的超规格之处,他的评价只会更加被颠覆。

——『不死鸟的加护』

由于在与那位『强欲』大罪司教的战斗中曾发动过一次,严格来说,此刻这一枚已是后来新赐予的下一枚『不死鸟的加护』,但两者引发的现象并无二致,区分与否毫无意义。

重要的是,这份加护一旦发动,作为加护持有者的莱因哈鲁特・范・阿斯特雷亚失去的性命将会复归,同时包括致命伤在内的一切伤势悉数痊愈。

因此,这一刻,为了在世界走向灭亡的边缘将其拦下,莱因哈鲁特与『嫉妒魔女』的残影鏖战三天三夜所背负的一切创伤,都被一笔勾销。

其中也包括阿尔德巴兰与『神龙』合力施加于他、令其双臂报废的重创,甚至连不眠不休持续作战累积的疲惫,亦被活力之炎尽数焚尽。

仅此便足以证明『不死鸟的加护』的力量有多么超规格,然而莱因哈鲁特倚仗这份加护的真正价值,还在后头。

因阿尔德巴兰所布下的不知何种机关,复归现世的『嫉妒魔女』之威胁。与其现身时一样,在那股威胁骤然消失的瞬间,莱因哈鲁特判定战斗已然终结——并立刻作出对自身施加致命伤的决定。

如果他的目的仅仅是治愈伤势,莱因哈鲁特大可不必自伤,只需等待伤口自愈。

也就是说,他向『不死鸟的加护』所求的并非疗伤,而是这道加护的另一重效应,那就是——

「——」

——披覆真红之炎,刹那之间,莱因哈鲁特在战场正中央复生。

这正是不死鸟的加护所拥有的超规格效能之一——以复活之炎,将殒命的受护者于其所愿之地再度降生。

与雷格鲁斯・柯尼亚斯交战时,这股力量曾让他在并肩作战的菜月・昴眼前复起;而此刻,莱因哈鲁特复生的所在,自不必多言。

在那位应当正为他收拾残局、与阿尔德巴兰交战的主人的身旁。

「——」

自逆风翻卷的火焰中现身战场的莱因哈鲁特,一眼便看出此地已是天变地异笼罩下的异常空间。

即便是莱因哈鲁特,见到那一幕也不禁为之一惊——

「莱因哈鲁特!」

被突如其来的呼唤唤回身的莱因哈鲁特,看见了那位以娇俏容颜承载着拼命决心的友人,以及被那位友人抱在怀中的君主人——菲鲁特。

他一眼便明白事态非同寻常,情不自禁想要冲到主人身边。被友人菲利斯环抱着的菲鲁特低垂着头,浑身无力。世上再没有比菲利斯更合适的人选了,但他至少想开口唤她一声——

「——喂。」

「———」

还未等莱因哈鲁特踏出一步,那道虚弱沙哑的声音便先吐露而出。

飞尘之中,菲鲁特被菲利斯所散发的淡淡光辉包裹——治愈之光集中洒在她的头部。她缓缓抬起脸庞,焦点屡次涣散,却仍以那双赤红的瞳眸锁住了一之骑士。

随后,她将全身的力气不遗余力地聚拢,只化作一句话。

那是——

「——剩下的,交给你。」

这一句话,让莱因哈鲁特明白自己此刻该做的,并不是为主人担忧。

莱因哈鲁特的主人很强。甚至,比莱因哈鲁特更强得多。

因此——

「——到此为止吧。」

将已尽其所当尽的主托付给友人,在那声嘱托的推动下,莱因哈鲁特奔赴战场。

刹那间,他把握了散布在一带的气息所在,从中直取必须应对的敌人所在,将被青色火焰包裹的『暴食』罗伊・阿尔法德一闪斩杀,从这世上抹消。

「——多谢款待了!」

那样嗤笑着的罗伊・阿尔法德所燃烧着的,是以他的灵魂为火种而燃起、决不熄灭的青色火焰。故此,为免他长受折磨,莱因哈鲁特出手予以介错。

然后——

「——阿尔阁下,这一次,我一定会拦下你。」

面对立在砂尘中的阿尔德巴兰,莱因哈鲁特猛地蹬地跃起。那是不借助『压缩』之力,也像将空间碾碎般的瞬速动作。

霎时,一个少女张开双臂挡在莱因哈鲁特与阿尔德巴兰之间。红发的少女以最快的速度冲上去想要庇护阿尔德巴兰。转瞬之间,快得不容反应,莱因哈鲁特的手刀击中她的颈侧,顷刻便夺去了她的意识。

随即,面对变得毫无防备的阿尔德巴兰,莱因哈鲁特再度收臂——

「——那是我的职责。」

——刹那间,『剑圣』动真格的一击击中了阿尔德巴兰的躯干。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远处,砂尘彼端的青色火焰四散。而在意识到那一点的下一瞬,眼前便是雅耶那纤细的背影崩然倒下。

情急之下伸手去接住倒下的她,是出于怎样的心理驱使?无论如何,阿尔德巴兰的手都没有碰到她。总是这样。

接着,连眨眼的空隙都没有,一道白光横扫阿尔德巴兰的躯干——

「——呃」

确实,腰间被手刀一闪,阿尔德巴兰被劈成了两截。

然而,从被劈成两截的瞬间起再生便已开始,以宛如录像倒放般的速度,阿尔德巴兰的肉体复原,被斩断的躯干立刻修复。

那是由加诸阿尔德巴兰身上的『青』之治愈魔法的非凡威力,和远胜寻常名剑的『剑圣』手刀锋芒,共同实现的人体切断魔术。

然而——

「死不了……!」

这声诉说,究竟听来是肯定还是否定呢。

莱因哈鲁特的一击——没错,是莱因哈鲁特。那个明明不惜召来『嫉妒魔女』都要让其无力化的他却现身了,手刀也毫不留情地斩下,然而,还是死不了。

既然把躯干斩为两段,莱因哈鲁特理当是抱着杀死阿尔德巴兰的意图出手的。可是,『青』的治愈术甚至凌驾于那位『剑圣』的杀意之上,阻止了权能的发动。

「——」

把那一瞬间几乎让人怀疑是否存在的疼痛抛在一边,阿尔德巴兰开始思考。

莱因哈鲁特在这里。不妙。糟了。一切都会化为乌有。而他出现在此地,若不是意味着他已弃世界于不顾,那就说明『嫉妒魔女』已经退去了。

而『嫉妒魔女』一旦退去,就再没有杀人灭口的理由。——也就是说,罗伊违背了咒印的誓约,把权能用在了『忧郁魔女』身上。他明知那样做的惩罚要以性命来偿还。

大罪司教为了报复被强行逼迫,竟连命都抛了出去吗。可以确定的一点——阿尔德巴兰以自己的所为,亲手断绝了打破这局面的可能性。

「——ッ」

『暴食』这一可能性,从指缝间滑落。

认清这个事实,阿尔德巴兰咬紧牙关,让思绪电光火石,自此刻起将之后的一切行动,尽数用来破局。

无论是呼吸与心跳,还是自指尖滴落的每一滴汗,都不容有丝毫浪费。

在灵魂深处如此严厉告诫自己,阿尔德巴兰一把搂住了将要倒下的雅耶。——搂住……雅耶?

「——啊?」

就在方才,阿尔德巴兰才刚刚确定了自己该做的事。

明明下定了决心,从此刻起连刹那的刹那都要用尽来挺过这场意外,可为什么还会伸手去抱起雅耶?

她已经失去意识,绝无可能是在拿手的装死。就算把雅耶抱起来,也无法打破眼前的局面。

可就是这样,为什么,阿尔德巴兰却——

「你也明白的吧——到此为止了。」

在不明白自己举动意义、呆立当场的阿尔德巴兰耳边,响起了莱因哈鲁特的声音,那声音健康平静,叫人难以相信他方才还与『嫉妒魔女』死战不休。

到此为止吧,放弃吧,莱因哈鲁特轻描淡写地这么说。

说得,倒是轻巧。

「是啊,『剑圣』你大概也背负了不少东西……可我也不是抱着那种随随便便、说放就放的廉价觉悟才开了这个头的。」

「――――」

「还、还没完。就这点儿……就这点儿!别以为我会自顾自地认输!」

虚张声势地吼着,阿尔德巴兰死死瞪向莱因哈鲁特。

哪怕只是想在气势上压过对手,也好让自己抓住哪怕一个可供着力的支点。可面对阿尔德巴兰这股气势,莱因哈鲁特只是举起方才挥出手刀的那只手,予以回应。

方才将阿尔德巴兰劈成两断的『剑圣』的手刀,正紧紧攥着某样东西。

——那是本不该存在于此、由魔法编织的黑色球体。

「这样如何?」

阿尔德巴兰瞪大双眼,哑口无言,这才明白过来:先前『剑圣』那一闪的目标并非他的性命,而是确确实实要将他的躯干斩为两截。

莱因哈鲁特是有意为之。——相信『青』的力量,照字面把肚子剖开。

劈开阿尔德巴兰的腹部,把它取了出来。

本该把它丢进摩格阿雷德大喷口,扔进那通往世界彼方的洞穴之中——,

「可是啊,裂不开啊!!」

冲击传不进去。即便如此,主导权还在我们这边。

那是『魔女』所创的、能确实封住受魔女因子赐力之物的禁术。就算是莱因哈鲁特那夸张的怪力,哪怕是足以毁灭世界的『龙』之吐息,也破坏不了它。

而且,无论发生什么,阿尔德巴兰都不会去解开那道封印——,

「不,这里被封着的是昴吧?——那样的话,就拔得出来。」

刹那,异乎寻常的力量奔流而出,令大气战栗,令世界确确实实地一阵发抖。

其重大到如此地步:那把剑被拔出的瞬间,已是连世界本身都无法无视的大事。

那正是——

「——『龙剑』雷德。」

不应存在的光芒一闪,将『剑圣』手中的小小魔玉斩为两截。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谁都赢不了我创造出来的你』

将阿尔德巴兰命名为『尾随星』,并把一切都安排好的『魔女』如此说道。

『——看吧,又是妾身赢了。』

赋予阿尔德巴兰除『尾随星』之外意义的『太阳公主』如此说道。

「――――」

愚蠢而无力的阿尔德巴兰两者皆失,明明是个拥有得以纠正错误选择之权能的存在,结果却始终走在最半吊子的道路上。

只是不让终结世界的『魔女』诞生。——他的一切步履,皆为此。

接受了『魔女』的教诲,依其所愿去杀『魔女』。——失败了。

与普莉希拉相遇,试图让她成为王以此杀死『魔女』。——失败了。

回归初心,企图通过除掉菜月・昴来杀死『魔女』。——失败了。

「——啊」

炫目的光芒汹涌迸发,即便隔着铁盔也仿佛有双眸被灼烧之感,阿尔德巴兰注视着眼前以蛮力强行缔造的奇迹,目睹那股超乎常理之力的结果。

由理外之力引发的事象,又被同样的理外之力斩断并封缄;当那层封缄被解开之时,阿尔德巴兰所能做到的,就只有像发起癔症般,死死地、一次次收紧抱着那具纤细身躯的双臂。

于是——

「——」

一缕本不该听见的、微弱的呼息,划过阿尔德巴兰的意识。

那是来自后方的——那名银发少女的呼吸。她挥洒力量,对抗汹涌而来的洪水,以骇人的寒气,阻止战场被浊流吞没。

若那是一声无力回天、被洪水压倒的哀叹,他还能承受。

若那是对莱因哈鲁特登场而释然的吐息,他也还能承受。

若那是对可恶的阿尔德巴兰被逼入绝境的称心之叹,他也还能承受。

可是哪一样都不是。——她那紫紺色的双眸注视的,只有一个人。

因为阿尔德巴兰从来都映不进她的眼里。

「菜月・昴——!!」

咆哮。呼喊。嘶吼。

阿尔德巴兰用仿佛吐血般的嘶哑嗓音,叫出了那个名字。

从光芒中跃出的,是怀抱身着礼裙的大精灵的黑发少年——那绝无可能是旁人的那个人,借着自黑色球体中解放的余势,单膝着地。

然后,唇瓣张开,脱口而出的第一声便是——

「——雷姆!!」

仿佛回应那声呼喊一般,锁链的响动刺穿了阿尔德巴兰的鼓膜。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雷姆爱着菜月・昴。

这已是不容动摇的事实;就算是在完全取回『记忆』之前的雷姆,也不得不勉勉强强承认这一点。

不如说,无论有没有『记忆』,雷姆会被昴吸引都是必然。说实话,也不明白她到底在忍什么。

「不,不对。你那样说也未免想得太开了……首先,照那种说法,就算那个人什么都没为我做,我也会喜欢上他,不就成那样了吗?」

雷姆觉得,自己的感情没那么方便得合人意。

相反,在她看来,自己是个难相处、疑心重、不会轻易敞开心扉的女人。连她自己都为此发怵:我居然是这么一个让人难以亲近的姑娘。

这和坦率又慈悲的拉姆,和嘴上刻薄却把真心写在脸上的可爱卡秋娅,简直天差地别。

没错,『本来的』雷姆,是个难以接近、态度又差的性格丑女。

视野与世界都很狭窄,只顾着守住那片有限的自我圣域,已是分身乏术,离体察周遭的体贴也很遥远。——可即便如此,菜月・昴还是闯了进来。

闯进来,踏得一地凌乱,牵起她的手,把她带了出去,于是雷姆便对他死心塌地。

而被他变成那样的,或将要变成那样的,今后只会越来越多。

「但就算如此,其中最先变成那样的,是雷姆,这一点不会改变。」

最先懂得菜月・昴之好的人,是雷姆。

爱蜜莉娅也许能打成平手,但论深度与分量,就请允许雷姆坚持自己才是第一个。这同样是无可动摇之事。——关于菜月・昴的,重要之事。

「宅邸、王都、弗琉盖尔大树。」

那是失去『记忆』之前,爱着菜月・昴的雷姆与他一同走过的路。

「密林、城郭都市、帝都与连环龙车。」

那是失去『记忆』之后,开始去爱菜月・昴的雷姆与他一同走过的路。

「以往、此刻、与未来。」

而在如今取回『记忆』之后,重新爱上菜月・昴的雷姆将与他继续踏上的路。

把这一切都用一句『爱』来概括,未免太过粗暴——就算不用雅耶一再提醒,这点雷姆当然也明白。

即便如此,若要问究竟是什么在驱动着她,使她能斩钉截铁地说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后悔,这份希望的原动力,终究仍只会想到『爱』。

正因为爱,雷姆才能相信菜月・昴。

正因为爱,雷姆才能为菜月・昴竭尽所能。

正因为爱,雷姆才能盼望与菜月・昴拥有同一个未来。

——雷姆姐姐,我只想问一个问题。

那是她在奔赴战场之前,与一位同样爱着菜月・昴的少女之间的对话。

她也因与菜月・昴相遇,而偏离了『本来』的人。她将此视为幸福,决心与他一同踏上荆棘之路。

她明知那双眼睛笔直注视的并非自己,即便如此,仍无法不渴望那份充满爱意的目光能转向自己——她就是这样的人。

雷姆姐姐,为了救昴,您什么都做得到吗?

事后,雷姆曾想过。

要把那样的问题说出口,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气。

而要把接下来准备好的话语传达出来,又经过了多么深思熟虑。

倘若雷姆回以不合所望的答复,那位少女又打算背负着多么沉重的觉悟与理想,独自一人踏上那条路呢?

「是的,当然。——因为我是昴君的雷姆啊。」

也正因此,能毫不迟疑地作出那样的回答,于雷姆而言是无可替代的骄傲。

可以说,那是一场关于对菜月・昴的情意究竟有多深的比拼。也是一份绝不能托付给旁人的隐秘誓约——至少,绝不能托付给那位受他青睐的爱蜜莉娅。

达成那份誓约之后会发生什么,雷姆其实并不清楚。

她所知道的,只是那将会成为对菜月・昴的助力——不,正好相反才对。是菜月・昴、那个心地温柔的少年,今后要背负起的无数思念,而她能成为其中的第一个。

再求更多便是奢望。可自从『记忆』归来,变得贪心的自己,明知那是奢望,还是忍不住想把心愿向前再多伸出一寸。

譬如说,当那个被雷姆她们从背后推了一把的少年走上那条路时,能想起雷姆与那位少女的奉献,在他胸中,不必多,只要比细碎涟漪更大那么一点的波澜泛起。

唯有这个,就是雷姆的——

「——雷姆!!」

隔着白光,当那道身影显现的一瞬,雷姆那点惹人怜爱的感怀应声粉碎。

刹那间,内心无尽涌起的情感洪流将她翻卷摆布,雷姆情不自禁地几乎要把一切都抛开,奔进那怀抱。她忍住了。

紧接着,被鞋底牢牢踩实的大地轰然爆裂,隆起的岩壁几乎要席卷视野——然而,身上仍留有火焰余韵的『剑圣』一记挥斩将其尽数横扫,前路豁然洞开。

笔直,一线相连,雷姆与那令她怜爱的少年的视线贯通。

「————」

与那抱着必死决心、却依旧掩不住与生俱来的温柔的少年对视,他的黑瞳与她的视线交错。

将想说的千言、欲诉的万念、欲奉上的亿万祈祷尽数咽下,雷姆说道:

「请再一次,让现在的我……让雷姆,重新去爱你吧。」

刹那,她倾尽全身力气挥臂——铁球笔直、如一条直线,破空疾驰。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传来了锁链的声响。

就在那一瞬,自己几乎吐血般的惨叫也好,在忘我之际释放的极大魔法令大地隆起也罢,『剑圣』挥出的至高的一闪斩断冻结的空气、甚至连天变地异都被其抹消也罢,抱着精灵现身的男人似乎以『强欲』的权能掌握了局势也罢,乃至他不由自主将怀中发烫的女子抱得更紧也罢——这一切,对阿尔德巴兰而言统统都无关紧要。

只是拼命地想伸出手。——不,应该说是试图伸手。却做不到。

右臂正抱着那个背叛他的女人,失去的左臂则连同『魔女』的期待一并遗落在了那个时代,阿尔德巴兰伸不出手。

取而代之——、

「——阿尔。」

他听见那位吸引了在场所有目光的男人注视着自己,呼唤着。

那双黑瞳里寄宿的情感,那位菜月・昴仿佛连阿尔德巴兰也、若能做到便会去拯救的那种颜色,最、最、最——、

「我最讨厌,混账——」

——锁链响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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