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子的言辞』
两把双剑交错而过,刻下了决定胜负的致命伤。在满身的血流中,威尔海姆的意识仍然无法掩饰对自己剑技的失望和无奈。
「——太弱了。」
从咬紧的牙关中溢出的是对自己年迈不堪的失望与愤怒。岁月的积累,带来的只是年老体衰,让他不禁想掩面叹息。如果自己是个诗人,或是位艺术家,那么岁月的流逝本该转化为知识或技艺,能挥洒出超越年轻时的优雅诗句或画技。可是,身为剑士,却没有这样的幸运。
越能感受到衰老,越是无可辩驳地证明自己曾经那烈火般的力量与技艺,如今再也无法与最巅峰的日子相提并论。
——这实在是令人不甘。
这样的无奈,他已经无数次体会过。
当他决定从王国的近卫骑士团团长的位置上退下前线时;
当意识到在妻子被白鲸夺走后,自己费尽十四年光阴去复仇,到头来却不得不承认面对仇敌时,自己的剑技已不复当年的锋芒。
此时此刻,威尔海姆心中的无力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即使是人生中历经的种种挫败感——如同在『亚人战争』中首次得知特蕾西亚是『剑圣』时,痛感自己与她的差距时的心情也无法比拟。
软弱,实在是太过于软弱。
而在这个强者为尊的世界里,软弱本身就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借口可言。只有强与弱,这两个绝对的标准。无论是天赋、懒惰、疾病还是衰老,一旦站上竞争强弱的擂台,这些都变得毫无意义。
当然,这是理所当然的。剑不会选择自己的持有者。因此,持剑者不该也不能有任何借口——当然,这个世界上也存在着能够选择持有者的『剑』,而那正是站立在这个无借口世界顶端的人。也是威尔海姆・特利亚斯无论如何都要超越的对手,无法为衰老而推脱。
就在威尔海姆如此评价自己的同时,多年以来最接近全盛期的剑技成就在一场决斗中达到了顶点,而那位曾经令人畏惧的强者则被击败,坠入了深渊。
威尔海姆所遇到的忍术高手中,她无疑是最出色的使者。为了达到如此高的境界,这名少女付出了多少辛苦的修炼,难以想象。然而,在胜负的世界里,努力是得不到奖赏的,这正是剑术最残酷的地方。
即使她对剑的爱无人能及,但剑是否会回应这份感情,却与爱之深浅无关。相反,爱得越深,付出的越多,当发现这份爱得不到回报时,心就会碎裂,再无补救的可能。
在这样的思绪中,威尔海姆依然保持警惕,尽管胜负已分。她的身体从高处坠落,却没有完全被斩断,只是挂在了一根未断的细线之上,悬在半空。鲜血顺着倒挂的身体滴落,然而她纤细的躯体却没有被一刀两断——这正是威尔海姆警惕的原因。
在这场生死攸关的战斗中,双方都不可能有所保留。威尔海姆并未因对方的年轻、性别或其他缘由对自己挥舞的刀剑有丝毫怜悯。
毫无疑问,威尔海姆是抱着杀掉她的决心挥剑,并且确实斩了下去。然而,少女的身体并没有被劈成两半,不仅仅是因为威尔海姆的剑术不够精湛,还因为少女以某种方式避开了致命伤。
或许——,
「——是丝线吗?」
少女用手脚的每一根手指,在通往这底部的洞穴中事先布置了丝线。能够自由操控这需要卓越的天赋和拼命磨练的技艺结晶,不仅可以成为割裂对手的利刃,封住敌人行动的锁链,甚至还能紧紧围绕她的身体,起到阻挡剑击的铠甲的作用。
在最后一击时,少女做出保护脖子和心脏的动作,威尔海姆瞄准空出的身躯全力挥砍,而那正是她刹那间的诱导之计。瞬间的判断,让少女留下一丝生机,令人不得不称赞她聪慧过人。
尽管仍需警惕,但少女能活下来也正契合了威尔海姆的心愿。若能俘获敌人无疑是最理想的结局,这是他们一方的共识。
「——嗯。」
那被悬挂着的少女,微微启开细小的喉咙,发出了若有似无的呻吟。
威尔海姆用剑插在墙上,以稳住身形,正准备靠近下面的少女,把她带走。少女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气息,颤抖的眼睑慢慢睁开,那双红色的瞳孔映出了威尔海姆的身影。
即便如此,威尔海姆也没有放松警惕。然而,他通过挥剑时的手感,已然确信对方不可能反击。五十年的舞剑生涯中,那些直面生死的战斗和他所夺去的无数生命,让他深知流淌的血与斩下的生命有多么沉重。不带任何虚假的犹豫,他知道少女身上的剑伤有多严重。
因此,即便少女试图用眼神暗示她还有底牌,以此威慑他,威尔海姆也看穿那不过是绝望中的虚张声势,仍然不停止靠近的脚步。
「虽然我们不太清楚事情的全部细节,但为了你的安全,最好不要再做无谓的抵抗。不久之后,阿尔殿下也将被我们找到。」
识破了她的恫吓,威尔海姆继续劝阻少女放弃进一步的抵抗。
少女是普莉希拉・跋利耶尔的骑士阿尔共谋的一员,这一点威尔海姆早已知晓。佛拉基亚帝国中普莉希拉命丧黄泉的悲剧,以及这股悲剧可能促使阿尔走向极端行为的推测,他都明白。
失去爱人的阿尔的心情,威尔海姆感同身受。那种感觉仿佛身心被切割撕裂,灵魂被无边无际的无力感永远灼烧着。
然而,即便如此,也不能允许他以这种负面激情为由肆意破坏这个世界。更何况,这个暴走的后果可能涉及他的恩人,绝不能坐视不理。
——阿尔的企图,必须彻底粉碎。
这意味着无论是谁参与其中,只要是帮助阿尔的,他都会一一阻止。即使是这名忍术的少女,也必须从这个阴谋中拔除出去。
「……真是太糟糕了。」
她以微弱的气息勉强维系着生命,轻声言语。
悬在空中的少女似乎已经明白自己的伎俩无法骗过威尔海姆,对自己的失望溢于言表。
她低声道:
「不但帮不上忙,反而添了麻烦。」
如果不是被悬空吊着,也许眼泪早已从心底流出,这份发自内心的懊悔。
这种懊悔,若只是因与威尔海姆的战斗结果而产生,或许他也会因此解除最后一丝警惕。然而,这并不是简单的事。就在少女低语之后,响起了一个声音——来自头顶、洞口外。
「嘭」的一声,仿佛有什么重物倒在地板上。紧接着——
「——呃,嗯!」
听见这声痛苦的呻吟,威尔海姆立刻意识到,那是头顶房间里菲鲁特的声音。他迅速用插在墙上的剑作支撑,蹬墙跃起。
威尔海姆连连三角跳,冲出洞口,视线所及让他震惊。
「~~!」
菲鲁特双腿在空中剧烈挣扎,她拼命用手指抠着自己的脖子。
她被挂在脖子上的细线悬空吊起。然而,操控这一切的少女不应该还有这份力气才对。就在这时,威尔海姆注意到房间一角的墙壁已经倒塌,那正是刚才声响的来源,并且是将菲鲁特吊起的装置。
菲鲁特的脖子上被套了一根绳子,事先已经斜着掏空的墙壁按照预定时间倒下,拉紧绳子将她悬空。这是一个与时间无关的陷阱,无论战斗如何发展,装置都会自行启动,让菲鲁特被吊起来。
「立刻——」
威尔海姆握着剑,飞快地朝菲鲁特奔去准备救她。虽然绳子很结实,但如果没有人操纵,它的强度是抵不过剑锋的。要解救菲鲁特并不困难。仕下陷阱的少女也无法逃脱。
本来,那位少女布置这定时陷阱的目的是为了在与威尔海姆的战斗拖延时,分散他的注意力,并趁机出其不意地攻击或者逃脱。然而,陷阱启动前,战斗就已分出胜负,少女受重伤,甚至无力逃跑。
这个陷阱既没有提供出其不意的机会,也没有给她逃跑的时间。可以说,菲鲁特不过是无辜受累,被吊了个毫无意义。威尔海姆在心里如此判断。
在这时,威尔海姆的思绪非常自然,没有人能够责怪他。毕竟,在这种情况下,菲鲁特被吊起来的意义,除了王国叛变一伙的人之外,没有其他人能够真正明白。
然而——,
「我不但帮不上忙,反而拖了大家的后腿。」
被悬吊在空中的少女,她悔恨的言辞背后隐藏的真意,或许本该被更多地揣测。她悔恨的并不是失败本身,而是失败之后的『保险』才令她悔恨不已。
「——逃、跑。」
就在威尔海姆的剑即将斩断绳索的瞬间,被吊起的菲鲁特带着绝望的表情,竭尽全力地用微弱的呼吸向他传达些什么。那并不是「救救我」,而是——「逃跑!」
那一刻,威尔海姆确实捕捉到了她的唇语。随即,跋利耶尔府邸的墙壁被一只巨大的『龙』之手臂撕裂,毫不留情地从侧面重击了威尔海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潜入王都露格尼卡,解放监狱塔中被囚禁的『暴食』大罪司教。
这样一个连狂妄都显得不及的计划被单枪匹马闯入城市的阿尔德巴兰提出,亨克尔对此心情复杂。阿尔德巴兰的真正目的,对亨克尔而言并不明确。
看来,跟随在他身边的雅耶所得到的信息量与他相差无几。然而,与为了回报而协助阿尔德巴兰的亨克尔不同,雅耶的参与似乎是出于对阿尔德巴兰扭曲的执着。
「扭曲的执着啊……真是毫不羞愧地说出来了。」
雅耶对阿尔德巴兰怀有的那种既不是爱也不是憎恶的不可思议的感情。这种感情被亨克尔用自己的标准加以衡量并评判,使得他不免感到一阵彻骨的自嘲。
说到底,何为真挚何为扭曲,又凭什么来衡量呢?如果说雅耶的执着是扭曲的,那么自己又如何呢?为了唤醒沉睡不醒的妻子,亨克尔不惜追寻各种方法,甚至最终沦为国贼之一。他的这种执着呢?
「——唔。」
自责与自嘲交织的自问自答,使得头痛如裂,亨克尔用手指深深地按压太阳穴,试图以此来缓解疼痛。
平时,对这种无解般的痛苦,酒是最好的解药。酒不能治愈疼痛,但能让人短暂遗忘,麻痹感官。
即便知道这不健康,亨克尔在酒精营造的醉意中,却也无法清醒地睁眼看清这个世界。
然而,现在为了掩盖疼痛而寻求醉意,我无法再用酒浇愁。终于,那一刻可能真的来临了。近二十年来,我一直追寻着、渴望得如同灵魂都要裂开的夙愿之时。
「——卢安娜。」
在紧闭的眼帘下,她的名字从我的唇间流出,她的身影便浮现而出。自相遇之日起,年轻、可爱而惹人怜爱的妻子的模样,从她沉睡的那一年起,就再未改变。这并非因为回忆未被更新,而是她沉睡的脸庞真的无视了所有岁月,始终如昔。
我想再见她睁开眼睛的样子。她的嘴唇吐出声音,与她娇小外表相反的不羁灵动,她那一刻不停歇的活泼模样,永远都刻在我心中。
若这一愿望得以实现的话,亨克尔便不再对自己的生命有更多奢求——,
「我……」
「——哎呀,大叔,又在消极吗?你身上的感觉就是这样哦?」
突然,一个声音从正下方传来,亨克尔屏住了呼吸。对着继续用手指按压太阳穴的亨克尔如此说道的是那展翅的『神龙』。
与那庄严而强大的存在感相反的是这位轻浮至极、口无遮拦的『神龙』,即便它看不见骑在自己背上的亨克尔的表情,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微妙情绪。对于这位『神龙』若有若无的关心,亨克尔一时无言以对。
这也不奇怪。对于亨克尔来说,此刻与『神龙』独处,简直就像将心爱之物悬挂在飞龙或水龙的鼻子前一般,既近在咫尺却又如此遥不可及。
为了唤醒长眠不醒的卢安娜・阿斯特雷亚,亨克尔几乎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手段。他求助于魔法、咒术,甚至依赖于『流星』及魔造具。但所有的希望都一一湮灭,而他最后的希望便寄托于『龙之血』。
这至宝据称能驱散任何疾病魔障,甚至能让枯萎的土地焕发丰饶。如果真能得到,那必将唤醒卢安娜。而现在,那东西便在亨克尔手可及之处跳动着,宣示着它的存在。
不过,即便如此——
「……别管我。用不着关心我。」
「别露出那么消沉的态度嘛。我能理解你的急切心情,也知道和我在一起让你难受。正因如此,我才想尽量为您减轻一些负担呢。」
「你说是为了顾虑?难道这就是你的所指?」
「我本来就是这个意思,这样说不对吗?」
毫无恶意地,『神龙』似乎微微歪了歪脑袋,而此刻亨克尔所处的地方,正是那遥远的云端,高空之中。亨克尔乘坐在『神龙』的背上,身处那无比高远的天空。到底是因为『神龙』操控着风的力量,还是什么原因,亨克尔不受到颠簸或强风的困扰,除了龙鳞的硬度外,这里简直是个舒适的地方。然而,『神龙』所说的顾虑,显然不是指这份舒适感。
恐怕真正的考量是这样一个致命的高度——如果亨克尔真的拔剑相向,也无路可逃。
「假使你从我心中挖出了心血,却一同坠落而死,那有什么意义。所以,就算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种地方,大叔你也无法对我出手。怎么样?这可是个不错的点子吧?」
「别自己夸自己。首先,这既不算顾虑,也称不上精明。万一你判断失误,我一时冲动拔了剑……」
「不会的吧,大叔。你是个理智的人。」
「什么……」
「正常的人会考虑恐惧。我见过太多思维紊乱的人,但大叔,你永远成不了那样。」
面对『神龙』如此直言不讳的预言,亨克尔张口结舌,一时间找不到反驳的话。
他那双耳朵先红了起来,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羞愧。如果是前者,无法立刻怒斥出来,正印证了『神龙』的判断;如果是后者,则也是因为被指出了心中隐隐的痛点。
总而言之,从耳朵开始发红的那一刻起,亨克尔就已经输了。
「说我正常……」
亨克尔加大了攥住自己脑袋的力道,声音因为不满于『神龙』的评价而紧绷。
从亨克尔目前的处境来看,「正常」这个评价实在是讽刺。
『神龙』到底在想什么?正常人怎么会为了自私自利而沦为国贼?
亨克尔,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正常或端正。他不配得到一种普遍良善的评价。
「所以在普莉希拉小姐去世时,我才会接受阿尔德巴兰的邀请。」
为了介入佛拉基亚帝国的国难,普莉希拉・跋利耶尔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亨克尔身处一个绝不会公开对她宣誓效忠的立场。他和她的关系,不过是因为利益一致而形成的合作关系——即便如此,如今却无从知晓普莉希拉究竟从亨克尔身上看到了多少利用价值。
虽然亨克尔未曾对普莉希拉宣誓忠诚,但他从未怀疑过她具备登上王位、引领王国人民的能力。卓越的能力、远见的智慧,以及她那美丽外表所带来的女王气质,使她具备成为露格尼卡王国女王的资格。——若这一切得以实现,他本应能从她那里获得使用『龙之血』的许可作为奖赏。
然而,这一希望随同普莉希拉的生命一起消逝在帝国中。由衷地感到遗憾,既为无法获得『龙之血』,也为未能实现由普莉希拉治理的露格尼卡王国。
在失去希望,备受打击的亨克尔面前,阿尔德巴兰向他伸出了手。只要协助他,就能得到『龙之血』,尽管需要与整个世界为敌。——这对于亨克尔而言,实在是个过于诱人的提议。
眼前的希望本已触手可及,却在瞬间消逝,这种痛苦让亨克尔深感无奈。尤其是,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在距离希望仅一步之遥时失之交臂。第一次因为自己的愚蠢失败而错失良机,那份无力感令他难以忘怀。因此,这次亨克尔紧紧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哪怕显得卑微。
「『神龙』的指责完全是驴唇不对马嘴,什么叫做这正常呢?」
「看来你又闷闷不乐地缩起了壳。虽然是我说的,但中年男人的固执没人会喜欢的。」
「……这种话现在才说有什么用?」
「真是放不开啊……不过,我就不多说了。」
『神龙』耸肩的动作在他巨大的身躯下显得格外夸张。这种近乎人类的怪异举动让亨克尔在他和阿尔德巴兰之间找到了一丝共同点,但头痛的加剧让他选择无视这种不解之情。
亨克尔并不奢望被任何人所爱。虽然他并不愚蠢到出口胡言说自己从未被爱过。亨克尔降生于爱,也的确曾有不少人爱过这样一个亨克尔。但他不仅没有回报这份感情,反而背叛了它,继续在如细雨般朦胧的世界中前行。
「话说回来,我们平时很少有机会单独相处,我正好有件事想问问你。」
「你就不能安静地等一下吗?」
「我就是受不了沉默的类型。可能是因为总有人跟我聊天的缘故吧。」
虽然对于『神龙』的生态完全是未知数,但眼前的这个家伙并不多话,而亨克尔也不急于问太多。反正等事情结束后,他就是个为了获取心血而必须死去的目标,没必要额外找什么理由来增加自己的罪恶感。
而且,即便是出于体贴的缘故,能换个话题倒是挺好的,也许能稍微缓解一下这烦人的头痛。
「所以,我们尊敬的『神龙』大人想问我什么呢?」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想问,你是不是特别耐打?你自己意识到了吗?」
「——」
「哎呀,我是说错了什么吗?」
对于这个装傻的『神龙』,亨克尔咬牙切齿。头痛加剧是因为他刚才的计划落空了。早点指望话题能够转变,结果却没有变化。
「——」
亨克尔沉默不语,他低头注视着自己摊开的手掌,长叹一口气。
关于『神龙』的提问,其实是在问亨克尔的身体状况。当然,那是他自己的身体。亨克尔对自身不寻常的情况是有意识的,而且他很清楚其中的原因。——在亨克尔犯下的诸多罪行中,这正是其中最不可饶恕的罪行所带来的惩罚。
卢安娜・阿斯特雷亚沉睡不醒。——虽然包括亨克尔在内,阿斯特雷亚家族的分裂无疑始于此,但真正决定性的一幕发生在十五年前。
白鲸讨伐战中,特蕾西亚・范・阿斯特雷亚的出征,以及战斗中『剑圣的加护』转移导致的『剑圣』更替,还有特蕾西亚的死亡。——这一切的起因,是王弟福尔德・露格尼卡的女儿被绑架事件。
就在那件事发生的那个夜晚,亨克尔犯下了不可饶恕的背叛,而这背叛因一次致命的失败而变得毫无意义。——这天罚,正是如今的亨克尔。
「即使如此,我也没有理由特地向你坦白这些……」
「哦,你是这么说的?那么,如果不说,我就告知另一个我,说大叔态度不合作,威胁要撕毁约定呢?」
「你这家伙……!」
「开玩笑的,只是玩笑。大叔心里不愿说的事都有五十个、一百个吧,我也是。」
「……一百个,未免也太多了吧。」
面对『神龙』这一句完全不显得轻松的调侃,亨克尔只能虚弱地回道。
虽然『神龙』随口提到五十个、一百个,但亨克尔现在能承受的不过是区区几件。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负担,都足以让他几乎被压垮。然而,即便如此,他仍然坚持着把那些已经破裂的碎片拼凑起来,拖着疲惫的身躯,心里告诫自己再坚持一下,就再坚持一下,终于——
「——?」
一丝微弱的空气变化引起了亨克尔的注意,他向『神龙』询问情况。他犹豫了一下,是不是该直接称呼『波克肯尼卡』,但最后还是选择了更为稳妥的称呼方式。然而,『神龙』对亨克尔的犹豫毫不在意,低下头,朝着云下的王都方向倾斜。
然后——
「——抓紧了,大叔!」
「呜哇!?」
就在那一瞬间,亨克尔感受到一阵自上而下压来的狂风,迫使他整个人屈膝趴在『神龙』的背上,被气流死死压住。还没来得及从这突如其来的冲击里喘口气,亨克尔便被扯着一起急速下降,穿透王都的天空。
在正在进行的阿尔德巴兰监狱塔攻略之际,他小心隐藏身迹隐匿于云层之上的策略彻底被打破。——也就是说,现在已经到了必须现身的时候了。
此时,那头巨龙以亨克尔还未抬头的速度已然达到了目的地。狂暴的龙爪猛然挥下,伴随着破裂般的巨响,建筑的墙壁被瞬间击碎。如此突如其来的暴行,缘由不明,目的不知。
只是,这座被龙爪无情摧毁的建筑,只能无奈地接受这一灭顶之灾,连同其中的一切都被龙爪彻底粉碎——,
「——这是在搞什么!」
发出这声惊愕的,正是制造这一破坏的神龙。它金色的双眼骤然锐利,注视着自己刚刚插入建筑的地方,对这意外的破坏结果显得震惊不已。
这种震惊自不可避免。毕竟,神龙那锋利而坚韧的龙爪,强过世间大多数的刀剑,竟在此刻被截断、剥离,化为尘埃。而此行之人,究竟是——,
「——父亲大人。」
在那半毁的建筑中,正手持双剑抵挡住神龙之爪的,乃是传说中的『剑鬼』威尔海姆・范・阿斯特雷亚。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感谢。」
威尔海姆在震颤的双臂中,尽力抵御住龙爪的冲击,同时表达他对菲鲁特的感激,是她提前通报了威胁的临近。
菲鲁特被一根线勒住脖子,悬在空中。然而即便在这样的危机中,她没有向威尔海姆求救,而是命令他做好防御准备。
多亏了她的指示,威尔海姆才在关键时刻成功进入了防御状态。
『不,即使赶上了,通常也无法抵挡啊!』对威尔海姆的感慨,站在宅邸外的巨大身影以粗暴的声音回应。那个令人恐惧而又神秘的存在感,就算仅仅是见到,也足以让许多人匍匐在地,那是绝对的强者——神龙波克肯尼卡,正从外面俯视宅邸的内部。
「咳咳……我也同意那条『龙』的看法。我让你逃,不是让你上前……咳咳。」菲鲁特在咳嗽中艰难地表述着,竟意外地认同了波克肯尼卡的观点。
趁着龙爪的混乱,菲鲁特得以脱离悬挂的处境——不,威尔海姆的目光更加准确地捕捉到了发生的一切。菲鲁特的得救并非偶然,而是不依靠威尔海姆之力所致。
「难道您特地来帮助菲鲁特大人?」
「从身份上来说,不好说是或者不是,但如果我说『是』的话,菲鲁特小姐也能光荣地成为我们这支叛逆之队的一员吗?」
「并不是同伴……不过,他确实是来救我的嘛。」
菲鲁特一边轻轻按摩着自己还留有些微悬空感的脖子,一边这样说道。波克肯尼卡对此没有否认。看来,『龙』通过某种方法感知到了菲鲁特的危难,特意赶来救她。
也就是说,那位忍术少女正是料到这一点才在菲鲁特的脖子上系上丝线。
尽管如此——,
「对他而言,这也算是一种无奈的选择吧。因为,从这里来到这边,也就意味着……」
「不能去帮另一边的自己了。」
「是啊。——顺便一提,你说话的方式变化很大呢。与四十年前一瞥时的模样,全然不同……不如说,像是另一条龙。」
「三天不见刮目相看这句话说得不错。更何况是四十年,这可是漫长的光阴啊。夏天会对女孩子施展魔法的哦,老爷子。」
「原来如此。」
嘴上这么回应着,但波克肯尼卡心中的疑惑并未得到满意的解答。然而,此时威尔海姆并没有多余的时间去追问这种态度的变化。
然而,还有更为迫切的事情需要解决。——突如出现的波克肯尼卡并非独自行事。那条巨龙的背上还驮着另一个身影。这个人从始至终未曾发声,也有意隐藏自己的存在,不是为了袭击威尔海姆,而是因为——,
「——在我面前,你连面都不敢露吗,亨克尔。」
「——」
随着威尔海姆的呼唤,对方明显地在空气中露出了胆怯的气息。即使那人故意低头不语,竭力隐藏自己的存在,威尔海姆早已知道亨克尔参与了阿尔的阴谋,这个协助王国之敌的叛徒。
阿尔的行为已足以威胁整个王国的存亡。在这局势紧迫的时刻,不执剑应战,这对曾经的近卫骑士团长威尔海姆而言是不可理喻的。事实上,推动威尔海姆下定决心拔剑奋战的正是因为有亨克尔的介入。
「大概,他们承诺只要你合作,就会分享『龙之血』吧。你是想用它唤醒你的妻子……卢安娜吗?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实在是太过短视了。」
王城中珍藏的『龙之血』确实蕴藏着无比强大的力量。
凭借那个王国的至宝,也许能唤醒因不明原因而一直沉睡的卢安娜・阿斯特雷亚。然而——,
「阿尔殿下......不,不如说是成为逆贼的阿尔,你真的相信他会遵守承诺吗?他背叛了自己的主君普莉希拉・跋利耶尔大人所托付的一切,甚至欺骗了关心他的人去策划自己的事情。凭什么他会实现你的愿望呢?」
「啊,我倒是明白你在怀疑什么。但你这种说法实在太片面了——」
「露格尼卡尊贵的龙啊,我现在不是在和你说话。」
没给丝毫商量的余地,威尔海姆用话语和态度明确表示。波克肯尼卡闻言沉默了。在那沉默的龙的另一边,他继续对藏在其身后的对象说道,
「怎么了,无话可说吗?是因为我说中了吗?还是你根本没有想到过?没错。你从以前开始就一直对不想面对的事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只是一味逃避。以至于现在,除了对自己有利的东西之外,什么都不愿去看——」
「——闭嘴、闭嘴、闭嘴!」
「——」
「随便你怎么说......!无论我为卢安娜做什么,你这个老家伙都没有资格评论!!」
仿佛呕心沥血般的怒吼响彻四周,一个人影在波克肯尼卡的背上缓缓坐起。看到那熟悉的面容,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威尔海姆深深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中夹杂着无奈与失望,以及一丝轻微的安心。
安心的理由有很多。因为若是能如此激烈地出口成章,也许还能看到他昂起头来的斗志;若是他真的甘心为了国贼而隐藏自身,那实在是懦夫的行为。
然而,总的来说——,
「……终于肯露脸了吗。」
「呃……」
「那么?除了喧嚣不停之外,你还有其他反驳吗?你站在那个男人一边的理由,真如我所料吗?如果是这样,你怎么会以为那个人能实现你的愿望?难道是因为盲目地追求,令你双眼蒙蔽了吗?」
「我……呃……」
面对连珠炮般的质问,那龙背上的人影——亨克尔将头低了下去。方才爆发的怒火似乎已经消散,只剩下显而易见的沮丧。而亨克尔在威尔海姆面前缩起身子,早已不是第一次了。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如此——早在立志成为骑士,接过威尔海姆心爱的佩剑『阿斯特雷亚』之前,就已经如此。
「那个老头的目标是『龙之血』,想唤醒沉睡的妻子,这才是他的真实目的,没错。」看着无言以对的亨克尔,替他回答威尔海姆疑问的是菲鲁特。她放下抚摸颈项的手,挺直腰背。虽然她在场的人中最为柔弱,却丝毫不显怯懦,神色坚定。
「这些是老头亲口对我说的,虽然我不是全部都听明白。」
「——。感谢您替不成器的儿子作答,也对让您卷入这样的事情感到抱歉。」
「后面那句道歉就不必了。我也跟老头说过,这不过是我们做事方式不同的问题,并不是对错的问题。」
尽管也被卷入其中并受到牵连,但菲鲁特的回答中没有一丝怒意。她那堂堂正正的视角,让威尔海姆在她身上看到了真正的领导风范。
毫无疑问,菲鲁特正如库珥修一样,是龙历石选中的五人之一。——然而,正是这『神龙』此刻如此挡在面前。
「如此降临于地,毫不留情地挥动爪子的模样,已经被许多人亲眼目睹。你是否意识到这动摇了亲龙王国的根基?」
「啊,我知道这么做不太好,真的。但就算亲龙王国变回狮子王国,也比世界崩溃要好得多。」
「然而,你的叛意已足够造成足以毁灭世界的动荡。」
至少,不久的将来,露格尼卡王国将无可避免地遭受强烈的震动。这样的动荡,也许会使王国脆弱的地基出现裂痕,而由此产生的裂缝,可能会吞噬许多事物。即使假设波克肯尼卡等人的行为是为了抵抗比这更严重的什么——
「就算有超常的龙在,这样的局势也不是区区几个人能决定的事情。更不用说,其中还有只盯着自己脚下的稚嫩之辈,这真是荒谬。」
「这是尊贵的龙参与的神圣启示啊。」
「那么,就像从前那样,请在此刻拯救苦难呻吟的众生。在此基础上,让更多人来拯救这个世界。如果做不到——」
「做不到又如何?」
「——那就只能视你和我的愚子一样,受到了花言巧语的操控。」
威尔海姆重新握紧双剑,面对着『神龙』波克肯尼卡。他手中的麻痹感在初击之后已经消失,但若只是一次交锋便如此,再交手仅三次便可能被夺走武器。要么完全躲避,要么就更高明地化解攻击。
「菲鲁特小姐,别乱动。我可没有把握能轻松应对。」
「我可能不再听你的话了。从罗姆爷试图骗我起,我心中就一直憋着一股气。」
「那么,在下便冒犯了,还请您稍加忍耐。」
「别只对我的态度如此和善!」
菲鲁特愤愤地大喊,来回瞪着威尔海姆和波克肯尼卡,吐了吐舌头。在分出一丝心神关注那边的同时,威尔海姆全神贯注于波克肯尼卡的每一个动作。对方也是为了救援忍术少女现身。如今他的出现已被目击,随着时间的推移,局势将更加不利,行动也将更加艰难。因此——这里的战斗必须迅速结束。
「毕竟,他也算是传说中的龙,不考虑其他选择吗?」
「不巧的是,我正想着要再一次超越传说。虽然很抱歉将你如此便利地利用,但务必请您配合一番。」
威尔海姆对波克肯尼卡的牵制作出回应,亨克尔久久未能开口,脸颊绷得紧紧的。亨克尔的眼眶微微颤抖,呆滞的蓝色双眸望向威尔海姆。
「父亲,难道……」
「———」
面对似乎察觉到什么的亨克尔,威尔海姆闭上了双眼。虽然在波克肯尼卡面前显得无比鲁莽和毫无防备,但这种信赖在他们的对峙中已然形成了一种心灵的默契。
顺从于这种感觉,闭上的眼睑后,威尔海姆回忆起他的懊悔。阴沉的天空,无一刻平息的空寂墓碑。悲伤的众多参礼者,以及国王陛下对那位为使命献身者的赞美之词。
未能出现在理应参加的场合的儿子,以及自己没有力气带他前来的软弱。还有——,
「没关系的,祖父。去世的时候,祖母不是『剑圣』。所以,『剑圣』并没有输。」
「因为,『剑圣』是不可战败的。父亲是这样说的。」
「所以,祖父,不用担心,阿斯特雷亚家会安然无恙的。」
「——这只是,孩子的言语罢了。」
龙剑的继承权,以及与之共同传承的祝福,刚被赋予在一个纯真无邪的孩童身上。
回忆起那一天的悔恨,威尔海姆缓缓睁开双眼,望向龙。正如他所言,那曾铭刻于传说,拯救过王国的『神龙』。
面对王国存亡的危机,即便知道此时心乱如麻,仍不免感到不安。
然而,就如同拯救王国与世界一般,威尔海姆也肩负着一个必须以剑来完成的重要使命。这使命,唯有剑才能达成。
威尔海姆别无他法。未知其他方法能让『剑圣』重返人间。
因此,他向这把剑追求曾经有过——不,甚至超过曾经的剑力,挑战神龙。为的是超越那等待在前方的传说,创造新的传奇。
「——『剑鬼』威尔海姆・范・阿斯特雷亚」
「——『神龙』波克肯尼卡」
言毕,两者齐动。剑光与龙爪将声音远远抛于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