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域之加害者』
——阿尔德巴兰的『领域』是与魔女因子有渊源的权能。
然而,阿尔德巴兰并非魔女因子的持有者。
『魔女』称其为番外或特例,但阿尔德巴兰觉得不该用那种好听的词,理应说成盗用或缺番。
作为现象并非没有先例。比如那群曾与魔女因子适配、获得权能的『大罪魔女』,即便死后只余灵魂,也依旧保有相同的力量。
对此,『魔女』推测,魔女因子是一把开启通往『获得干涉世界之权』之门的钥匙;而一旦门被打开,即使失去钥匙,它也会继续敞着。
如此一来,虽能解释『大罪魔女』,却仍无法解释阿尔德巴兰与『魔女』她自身;对此,她倾向于『继承说』。
与魔女因子适配之存在间非同寻常的牵连,或许使得他们自出生起,那扇名为『权能』的、通往干涉世界之权的门便已被开启。
不过——
「就像有翼之物很难向无翼者解释扇动翅膀的感觉一样,我们这种并非后天附加的权能也难以言明。大概就是生来那扇门就半掩着吧。」
会那样说的那位『魔女』之所以一脸得意,大概是她自以为抖了个使尽浑身解数的笑话吧。可惜,阿尔德巴兰一点也笑不出来,不过对内容本身倒是点头认可。
的确,如果那扇门能完全敞开,通风会好得多。可如今通风不畅,只能隔着半掩的门缝往里张望,把手伸进去试探。于是要么被门挡着,要么把手夹住,总免不了遭遇意料之外的状况。
也许学那位『魔女』那样,干脆不去开门才更果断。然而要做到那一点,阿尔德巴兰太过平凡,也太过无力。若是不去开门,阿尔德巴兰便没有履行『魔女』所期望之职责的胜算。
既然如此,哪怕只能半开,阿尔德巴兰也不可能选择不去开门。
于是,阿尔德巴兰的权能便像一扇半开的门,仍有诸多不透明之处。凭借使用时的体感与经验法则,再加上『魔女』的推测,所掌握的也不过全貌的八成左右。即便如此,行使这份权能并无障碍,阿尔德巴兰也从不迟疑去用。
这也许听起来有些危险,但就像不懂手机的原理也不至于用手机把命搭进去一样。尽管如此,阿尔德巴兰的权能与性命息息相关,终究和手机不是一回事。
总之,这份权能以体感时间把阿尔的人生拉长了十几倍,但『领域』里仍有许多黑箱——时不时冒出来的 BUG,就是最典型的一种。
所谓『领域』中的 BUG,是指在设定好的『矩阵』里,主导权的持有者并非阿尔德巴兰,而是转移到了同一矩阵中的其他对象。
通常,阿尔德巴兰会凭自己的意志构筑『领域』,并且只被允许在那被限定的时间与空间内进行无数次挑战。其间,记忆始终由阿尔德巴兰保持,每一次挑战都做出不同的验证,按部就班地去摸索突破口。
然而,一旦某个环节出错引发了 BUG,重置『领域』的权利就会移交给矩阵中的他者。对方将不得不在『领域』解除之前,没完没了地反复经历那道永无终结的矩阵。
阿尔德巴兰断定,这个从前在『魔女』麾下时从未显现的异常,是在首战败北、对自身权能的信赖受损之后才发作的。
事实上,每次出现异常,必定是在阿尔德巴兰怀疑自己权能的时候。早在剑奴孤岛,被迫与万无一胜算的强敌展开死斗之时便如此;此后,在与让阿尔德巴兰不知所措的莱普・跋利耶尔的冲突,以及与普莉希拉派来的刺客雅耶的交锋中,这个异常也都发生过。
更有甚者——
「——有趣。把权能的主导权交给对手,这种事闻所未闻。」
在梦之城向迎接阿尔德巴兰的『强欲魔女』发起挑战之时,那一幕发生了。
「相当稀有的体验。原来如此,那就是你所见的世界啊。的确,要是对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这现象足以让人发疯。」
他朝那早已面目全非的『强欲魔女』挥刀而上,要求她把自己所认识的『魔女』还回来。
他从各个角度发起攻势,当反复试探与巧思统统失效之时,阿尔德巴兰心中对权能滋生的疑念,仿佛为此作证般,异常随之出现。
「对权能之绝对性的疑念,由此生出的变化——那是从弱小衍生出的力量。遗憾的是,这种效果对沉溺于疯狂的存在无从奏效。她亦然,我亦然。」
强欲之魔女向困惑的阿尔德巴兰娓娓道来她所亲尝的地狱。
那确乎是阿尔德巴兰所知的『领域』之世界,同时又在决定性处迥然不同,让人不明白强欲之魔女究竟是如何熬过的。
正如她自己所言,是因不复清醒,方能承受吗?
「行使权能之时,多半你是弱者。为发掘那微乎其微的胜机,将之撬开,并最终将其抓住,你唯有依傍『领域』,可谓受害者。而若把把『领域』强加于你的对手称作加害者,那么这便是受害者与加害者之间主导权的置换。」
看着强欲之魔女兴高采烈地揭露地狱的真相,阿尔德巴兰只觉体内血液渐渐冰冷,也明白那正是由他自己造就的噩梦。
无论是将梦之城化为噩梦,还是『领域』中出现的 BUG,其因皆在阿尔德巴兰的软弱——名为『弱小』的、不可饶恕之罪所降下的惩罚。
「计划还在运转。第一目标是受挫了,但第二目标仍然健在。只是只能把所剩无几的最优……你也好、我也好,现在这样做就是为了它。对吧?」
那罪的十字架,沉重得让人几乎要以『一个人背不动』为由丢弃的十字架,『强欲魔女』却带着嗤笑,说要一起拖着走。
面对那既想见又不想见的微笑,阿尔德巴兰下定了决心。
「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你。」
——就连『领域』的漏洞,连由自身软弱衍生出的力量,甚至连阿尔德巴兰失败的烙印都要拿来利用,为了作为『尾随星』履行自己的职责。
「——爱,为何会减少呢?」
『强欲魔女』低声呢喃的这个问题,阿尔德巴兰并不知道答案。
他失去了渴求爱的『魔女』,也失去了所爱的「太阳公主」,直到现在,仍然不知道。
——也不想知道。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思绪在加速。
大概是佩特拉所拥有的权能所致,在被那权能挤压的思考里,阿尔德巴兰面对无止境涌出的杂乱念头无法排出优先级,头几乎要被撑爆。
「——可恶。」
可怕的权能。
与性能参差不齐的加护不同,大多数权能一经发动皆是非同寻常且超出常规的力量,佩特拉的『压缩』也不例外。权能多半取决于持有魔女因子者头脑的柔韧程度,而在这方面,她的应用性强得过分。
要么抱有异样强烈的执念,要么具备源于弱者的灵活性——能引出魔女因子强大力量的才能,与这类精神性有着极大的关联。大罪魔女与大罪司教属前者,阿尔德巴兰与佩特拉则可归于后者。
而且,无论是受加护者、魔女因子的适合者,抑或是无能力者,阿尔德巴兰觉得难缠的,向来都是后者那类人。
事实上,针对把『压缩』施加于思考的阿尔德巴兰所展开的攻势,正合对方之意,立竿见影。对想要避免精神消耗的阿尔德巴兰而言,那种不断削减余力的阴险劲儿可谓十足。
就阿尔德巴兰而言,若不计权能,他也属弱者之列。在每一瞬都需作出判断的战斗中,能够时时探求最善手的力量有多么有用,毋庸置疑。可战斗之中,本就不可能做到万无一失。因此,必须在某处做出决断,斩断思绪,付诸行动。佩特拉的『压缩』却会强行填满那些本应被舍弃的思考余白,使人就算得出同样的结论,也要付出成倍以上的消耗。
故而阿尔德巴兰以巨大的精神力浪费为代价,仍不断对士气正盛的『阿尔德巴兰之刃』采取最优举措,给出如将丝线穿过针眼般的极限答案。
而就在这番消耗之中——
「——罗姆爷!!」
刚从与『阿尔德巴兰之刃』的攻防中脱身之际,耳边传来的却是一声近乎悲鸣的呼喊。
喊出这声的菲鲁特瞪大了眼,望见远处那具年迈的巨躯轰然崩倒。刹那间,不仅是菲鲁特,『阿尔德巴兰之刃』的其他人也心神为之动摇。
不明所以之间,巴尔加・克罗姆威尔倒下了。
「――――」
当然,即便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能下手的候选也只有一个。于是,除却奔向倒下的巴尔加之人,其余所有的敌意尽数汇聚到阿尔德巴兰身上。在那些敌意的注视下,阿尔德巴兰在头盔深处——那是『阿尔德巴兰之刃』看不见的地方——双眼猛地睁圆,和『阿尔德巴兰之刃』一样满是惊愕。
「——成了『领域』的加害者了啊。」
并非蓄意为之。但他明白,因自己而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领域』的 BUG 发动了,让作为加害者之一的巴尔加握有了主导权。然后那位老巨人八成被迫将那短短的一瞬,重复到足以把心压垮的次数。
啧。
即便这是可称作起死回生、千载难逢的机会,阿尔德巴兰也并不欢迎。
如前所述,这个 BUG 的发生与阿尔德巴兰的意志无关——至少并非他主动触发。而阿尔德巴兰也无法为它的发动而高兴。
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BUG 会摧毁被卷入者的心灵。
「不论是剑奴孤岛,还是莱普老爷子,亦或那家伙雅耶……」
凡是与阿尔德巴兰对峙、被『领域』的 BUG 吞没,进而陷入无法脱身的『死亡循环』的那些人,无不在精神上出现了异常。
心被摧毁的剑奴们被阿尔德巴兰斩首,失去神智的莱普・跋利耶尔忘却了多年的野心,屈服于恐惧的雅耶・天泽则化作忠实的仆从。
将人之心态扭曲的『领域』所出现的 BUG,对于在执行计划时给自己加上『不杀』条件的阿尔德巴兰而言,只会带来几乎等同于『死亡』的结局。
故而,阿尔德巴兰无法为这样的收场感到高兴。——当真如此吗?
『——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
那位曾被自己背叛过的『魔女』的声音、期许与理想,清晰可闻。
因畏惧、警惕并厌恶对手的执念、他们的谋划与团结,以及那万分之一、亿分之一、兆分之一的可能,『领域』满足了 BUG 发生的条件。——换言之,那不过是因为阿尔德巴兰怀疑了权能,怀疑了自己,也怀疑了那位『魔女』。
『——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
又一次,『魔女』的声音传来。——他看见下一个加害者翻着白眼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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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啊、佛啊、欧德・拉格纳大人啊~ 我发誓此生绝不再贪恋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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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姆爷爷?」
局势动了。——而且,是朝着对佩特拉她们不利的方向。
罗姆爷猝然巨躯一晃,轰然倒地,佩特拉猛地瞪大了眼睛。胸中涌起的惊愕、茫然与不可理喻的困惑、动摇,以及无数情绪几乎要将她吞没,然而——
「——佩特拉!!」
「——!」
她几乎被卷走的意识,被幻影的菜月昴一声喝止生生拉回。对意料之外的事态感到震惊并无不妥。被从意识之外横空重击,能不动摇的人类不存在。可身为『忧郁魔女』的佩特拉,在惊愕之前更该做的,还有一件事。
那就是,将对既成事实的一切反应予以『压缩』。
「别开玩笑了,发生了什么!谁去把罗姆爷弄醒!」
「别胡说,他突然眼一翻就白了!怎么回事,谁对他做了什么!?」
「喂,怎么办!没有老爷子的话,谁来……」
「可恶!拉姆!只能靠拉姆了!」
「——真拿你们没办法。女王的棋子就不能用了。给我铭记于心。」
「不立刻行动,就跟等喂食的猪没两样。先下手为强。」
「可恶!都到这一步了,不能输!」
「当然!!」
霎时,她将扩散开的动摇尽数『压缩』,佩特拉履行起了『忧郁魔女』的职责。
原因尚未查明。然而,应对很快便敲定,全员同心协力开始摸索最优解——当然,佩特拉也不例外。
她将现场交给代替倒下的罗姆爷接过司令塔职责的拉姆,自己发动『忧郁』的权能,将与罗姆爷之间的移动距离『压缩』。
「罗姆爷……!」
伏倒在地的罗姆爷那具巨躯,靠佩特拉纤细的手臂根本扶不起来。然而她俯身探看那侧过脸的老巨人的面庞,喉头猛地一滞 —— 倒下的罗姆爷脸上毫无生气,仿佛一下子老去百年般,透出令人心惊的疲惫。
『本来也不是那种生命能量要炸裂似的面相……』
「刚才明明不是这样的,绝对。而且,如果觉得自己身体有异,罗姆爷一定会及时报告、联络、商量的。」
罗姆爷很清楚,轻率地隐瞒身体异状只会适得其反,反成利敌之举。
若是『忧郁』的权能施加了过度负荷,或者出现了会像这样昏厥的征兆,他绝对会主动申明。
『会不会是权能连发过头,把罗姆爷的寿命都耗尽了——这种让人笑不出来的可能?』
「这可一点都不好笑,否决……果然,我觉得那不是我的权能。是阿尔对罗姆爷做了什么。」
「可是,做了什么?」
陷入同样的死胡同,佩特拉和『昴』一起对答案一筹莫展。
与此同时,『阿尔德巴兰之刃』在拉姆的指挥下继续战斗,逼阿尔就范,佩特拉也不能把心思全都花在罗姆爷昏倒这件事上。
正这么想着,佩特拉试图起身——
「——笨蛋!那边优先!」
「——……」
就这样,被背对着她的菲鲁特当头纠正了优先顺序。
佩特拉瞪大了眼,握着『星杖』的菲鲁特咧出尖尖的虎牙,
「要是搞不定刚才那玩意儿,咱们全都得用同样的法子被放倒。」
菲鲁特懊恼地咬牙。正如她所说,原本包围并步步紧逼阿尔的『阿尔德巴兰之刃』人数正在减少。放眼望去,在激战中被落下的人有好几个倒在地上。
从菲鲁特的话来看,他们倒下的理由和罗姆爷一样——
「罗姆爷不可能白白挨这一招!找!一定有些什么!」
和菲鲁特来回耽搁了不过几秒,佩特拉便看向罗姆爷魁梧的身躯。
佩特拉觉得罗姆爷精明老练,也是能回应菲鲁特期待的人。所以,只要菲鲁特相信有什么,那就一定有什么。
『话虽这么说,要是突然被权能一把砸过来,哪还能留下什么啊……!』
「……你觉得,是权能吗?」
『不然就说不通!要是魔法,拉姆肯定会察觉的!』
「对吧」
菲鲁特的坚持×对拉姆洞察力的信赖。
这两相叠加,便印证了打倒罗姆爷所用的是阿尔的权能。而如果罗姆爷真的留下了什么——
「——!这个」
无力地横卧的罗姆爷,佩特拉把那具身体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这才注意到老巨人的粗大手指沾了泥。那是刚沾上的污迹——用指尖在地上刮出的痕。
她用身体猛撞,挪动了因倒地冲击而错位的庞大身躯,趁着一个踉跄,佩特拉看见了罗姆爷临倒之际在地上留下的信息。
那是——
『记号?汉字……不,地图符号……』
「不是那个,更简单!」
看着同样的东西而陷入思索的『昴』,佩特拉尖声打断了他。
罗姆爷写在地上的记号——是一条粗横线上叠着四道短竖线。既不是汉字,也不是地图符号,而是每五划计作一组的『正字计数法』。
也就是说,罗姆爷是在意识被夺走的前一瞬——
「——在数着什么吗?」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领域』的漏洞,已经开始侵蚀阿尔德巴兰的计划。
「可恶……」
这份现实叫人恼恨,阿尔德巴兰咬紧牙关,从齿缝里挤出咒骂。
最先倒下的,是『阿尔德巴兰之刃』的参谋巴尔加・克罗姆威尔。即便失了司令塔,仍能立刻重整旗鼓,应该是佩特拉的权能在起效吧。可要说那份效能只是填补了空当,那么把情绪层面拉回来的,是他们各自的底气与实力。
每每切身感到他们一人一人心志之坚,阿尔德巴兰自身的软弱便越发显眼。
「可恶……」
念及自己的未熟之际,『阿尔德巴兰之刃』又有一人脱队。扛着大砍刀的阿珍膝头一软栽倒,喷出黄色的胃液,当场昏厥。
阿尔德巴兰这边没有反击。也根本反击不了。对手以最基本的战术,把基础素质强出一截的加菲尔顶在最前,连反击都无从展开。可即便如此,对方战力却在稳步被削减,那是阿尔德巴兰未曾意图的『漏洞』所致。
『——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
他又听见了『魔女』的声音。
紧接着,下一个 BUG 发作,又有新的离脱者出现。
那对阿尔德巴兰而言,是煎熬。是痛苦。难以忍受。——『领域』的 BUG 带来的精神磨耗,有时会招致比肉体的『死』更为骇人的结局。这一点,阿尔德巴兰自从在剑奴孤岛醒来后的日子里,已深刻地明白。
所以,阿尔德巴兰不愿让『领域』的 BUG 主导一个他并不情愿的收场——
「——你这家伙,凭什么把一切都怪到别人头上?…」
「——啊?…」
「不用看你那张脸也知道。像莱因哈鲁特那样,把什么都算在自己头上、摆出那副『都是我的责任』的德行也够让人火大了……可你这,比那家伙还要过分。…」
在『阿尔德巴兰之刃』结成的人墙后方,菲鲁特正从人影缝隙间瞪着正撬开突破口的阿尔德巴兰。她那锐利的红瞳里,燃着对阿尔德巴兰毫不掩饰的尖刻轻蔑与怒火。
那是她在被人掳走之时,乃至在他命令罗伊去吞噬『记忆』之时都未曾表现出的炽烈。阿尔德巴兰不明白,直到现在,究竟是什么真正触犯了她的逆鳞。
既不是如家人般的巨人倒下,也不是她一路走来的轨迹险些被夺走,菲鲁特此刻对阿尔德巴兰怀抱的怒火,其源头是——
「那时候有那位公主在,你就听公主的摆布;人一不在了,这回又要听别人的号令吗?口口声声放话要把全世界都当敌人,结果你这家伙压根儿就没有自己的主见吗?」
——
面对菲鲁特那张写满了『火大』的脸和她的这番话,阿尔德巴兰微微绷紧了面颊,随即被这不知轻重的小丫头的妄言激起了怒意。
说什么没有自我,这种放肆也要有个限度。说阿尔德巴兰没有自我——连他为什么只能自称『阿尔德巴兰』的理由都不知道,就敢说出口。
愤懑像火一样灼烧五脏,甚至让那条从上臂往下已不存在的手臂都泛起了久违的痛感。
这种无用的激情就该被丢弃。这本该是他的拿手好戏。把它一刀两断,冷笑一声,将其当成碍事的东西加以嘲弄,然后抛之脑后。
一旦被这类感情缠住脚,迷失了目标,那就本末倒置了。避而不见真正鲜活的情感,这正是阿尔德巴兰的特长——不,确切地说,是自那枚黑球释放出来后的十八年里,他所学会的一种处世之术。
所以这一次,也照旧——
「菲鲁特大人说得没错啊!」
「为你干下的事付出代价吧!」
「去死吧,蠢货!」
「已经没人站在你那边了!」
「阿尔大人,做好觉悟吧。」
「审判之时。」
「像猪一样叫唤吧。」
「——真是个笨蛋。」
「——!」
如怒涛般朝阿尔德巴兰砸来的污言秽语、轻蔑的风暴。正想照例当做耳旁风——思考却被『压缩』,被强行逼着去处理。被压缩得以远非常态的速度运转的思考回路,将多余的念头、情感,统统剔除。
『——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谁也赢不了我亲手造就的你哟』
不能再这样下去——阿尔德巴兰内心那股逼迫感正被一道声音一点点涂抹殆尽。他厌恶将自己交给它,于是去寻找位于事态根源的少女。
迫使阿尔德巴兰对万象穷思不已的『忧郁魔女』——
「——是在数什么吗?」
阿尔德巴兰远远看见『忧郁魔女』——佩特拉・雷蒂——望着倒下的巴尔加・克罗姆威尔所留下的某种讯息,低声喃喃。
刹那间,阿尔德巴兰心底涌出一股黏稠、漆黑、炽热的冲动,化作言语。
「——都是星星的错啊」
「哈,没错。别再对任何人言听计从——那才是你的本心。」
阿尔德巴兰那被激情磨得嘶哑的话音甫一出口,菲鲁特便咧牙一笑。
明明那笑容与她全然、不曾、有一丝一毫一片一毫米相像,却偏偏与普莉希拉・跋利耶尔所浮现的笑意同质。
噩梦。——我要终结它。
于是,阿尔德巴兰生平首次主动引发了『领域』的漏洞。
「——领域展开,矩阵再定义」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神啊、佛啊、欧德・拉格纳大人啊~ 我发誓此生绝不奢求任何人的善意。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领域展开,矩阵再定义」
听见阿尔这么说的声音里传来确切的变化,佩特拉回过头去。
那声口号在这场战斗里已经听过好几次了,恐怕是阿尔发动权能的某种触发条件。正如罗姆爷事先的推测,关于什么领域、矩阵之类,阿尔能够施展的『时光倒流』虽受限制,却是极其强力的能力。
回溯的跨度比菜月・昴的『死亡回归』更短,而且是当事人自觉可控的。
『如果棒球游戏可以手动存档的话,比如在打击时把每一球都存档再读档,把下一球的球种和投球位置记住,就能接连不断地轰出本垒打吧』
「我懂,但还是不好懂。真的会那样做吗?」
『要把游戏这种概念解释给只知道皮毛的孩子,确实很难……』
因读过菜月・昴的『死者之书』,自觉比只知其表更了解一些,但作为缺乏实感的『记忆』,幻影菜月昴的说法并没有错。
虽说偷看过昴的『记忆』,可佩特拉的感性终究还是佩特拉的。固然,像他对爱蜜莉娅和雷姆的态度那样,关键在于那些情感在昴心中占据多大的分量。
总之——
『——眼睛可不能离开』
「我知道」
随着声音与气氛的变化,与阿尔的战斗恐怕又迈入了下一个阶段。
与此同时,虽然也在以与罗姆爷相同的手法不断被削去战力,但以拉姆、加菲尔、菲鲁特为核心的『阿尔德巴兰之刃』主力仍奇迹般地健在。
被『压缩』的思考与协同无疑化作了巨大的力量,而佩特拉也不顾诸多弊端,将『忧郁』的权能用到极致,总算见到了成效。
「上啊,你们!!」
「——哦!!」
似乎顺着佩特拉的气势,菲鲁特的鼓舞让士气轰然爆发。
『阿尔德巴兰之刃』层层叠加的压迫,的确在削去阿尔的余力、磨损他的精神,把他的身心逼到濒于致命的消耗。
接下来便是比谁的气力先告枯竭、谁先无法再站立的较量——是的,就在佩特拉咬紧牙关,鼓舞起身心之时。
「诶?」
不由自主地,原本紧闭的嘴巴一下张开,佩特拉怔住了。
这也不奇怪。毕竟,就在刚刚。『阿尔德巴兰之刃』才刚打起精神,士气如虹,意气风发地要对阿尔发起总攻——结果『阿尔德巴兰之刃』的众人却忽然像被推倒的棋子般连环倾覆,毫无还手之力地当场崩落。
——
拉姆也好,加菲尔也好。菲鲁特、菲菈姆和格拉西丝,拉珍斯、加斯顿、汉巴里、多尔泰罗……不止是这些主力,『阿尔德巴兰之刃』的其他成员也无一例外,全都力竭倒地,谁也站不住。有人当场昏厥,有人因剧烈消耗而双眼失焦,有人则如人偶般僵直,动弹不得。
所有人,所有人都是如此。——不,还有一个人站着。
「——星啊。」
跨过倒伏成圈的『阿尔德巴兰之刃』,那人一边前行,一边用指尖摆弄着自己头上黑色铁盔的金具,低声如此说道。
听见这话,佩特拉只觉脑海有一角像被麻痹了一般,怎么也转不动。不能停下思考才行。『压缩』纵能填上事件与事件之间的缝隙,也填不满空白。
「——都是星星的错啊」
一边说着,走近过来的阿尔把手从头盔上移开,朝呆立不动的佩特拉伸去。
得马上应对、应付、想对策——
「——佩特拉!笔直向后『压缩』!」
「——!」
在那仿若怒吼的呼喝下,佩特拉反射性照办,『压缩』空间,猛地向后飞退。比起仓皇后撤,她拉开了远得多的距离,膝盖发颤,隔着岩场望向阿尔。
在那目光中,阿尔一边开合着方才没能抓住佩特拉的手,长长叹息。随后在与佩特拉拉开距离的状态下,彼此直直对峙——
「——Playball。」
×××
「——领域展开,矩阵再定义。」
就在她以为阿尔喊出了比赛开始的口号的瞬间。
紧接着,仿佛叠在那句话上,又有另一个阿尔的发声追随而至。那种宛如同一个人同时发声的现象,让正试图把握局势的佩特拉脑中一瞬当机。
然而,她立刻意识到这种停滞会致命,赶忙打起精神——
「干了啊,你们这帮家伙!!」
「——哦!!」
「诶!?」
随即,震撼空间的豪迈呐喊与应声炸响,把她惊得目瞪口呆。
那里展开的,竟是明明方才还在瞬间陷入毁灭状态的『阿尔德巴兰之刃』,却依旧完好的身影。以拉姆为司令塔、加菲尔为先锋,手持『星杖』的菲鲁特担任终结手的布阵下,他们正要与阿尔正面碰撞。
然而——
「喂、喂喂喂、喂,这到底是……」惊愕间,漂浮在身旁的幻影・菜月昴吐露出困惑。即便明白那份困惑与自己所感无二,佩特拉的心也未有片刻安宁。
只是,在巨大的动摇下,还来不及吐出挽留的话,局势便先一步动了。
「——呃」
那正是方才情景的重演。
『阿尔德巴兰之刃』众人齐齐崩落,那般可靠的集体轰然瓦解。强悍、勇武的拉姆与加菲尔,连菲鲁特也接连倒地之中,佩特拉再一次与唯独仍然屹立的阿尔对上了视线。
「——星啊。」
「————」
「——都是星星的错啊」
同样的宣告,后续的动作也一模一样。佩特拉并非被催促,而是顺从内心的情动,借由『压缩』向后跃去。
再次拉开距离后与阿尔怒目相对,她听见他叹息的声音。
那是——
「——Playball。」
——那是佩特拉・雷蒂无尽地狱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