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织』


——远远望着在跋利耶尔宅邸里忙碌的仆人们,法兰黛莉卡心头涌动着难以平复的不安,怎么也安不下来。

「与主人同行,受人以宾客之礼,这样的情况倒也常有……不过,在这座宅邸里,如今的规矩多少有些不同呢。」

如此低声喃喃的法兰黛莉卡,她那双翠眸中映出的,是一派忙碌的宅邸景象。

一眼便能看出,这里聚集的是干练而步调统一的精锐。即便听闻法兰黛莉卡一行带回的凶讯,也未至于陷入瘫痪——仅此一点,便足以令人敬佩。

「普莉希拉大人,似乎很受人仰慕呢。」

传达给仆人们的噩耗——那是这座宅邸的主人、亦是她们的主人普莉希拉・跋利耶尔,已在佛拉基亚帝国殒命的讣告。

「——」

法兰黛莉卡微垂睫目,自阳台俯瞰庭园与宅邸,轻轻吐出一口气。

身处这样的立场,她也并非不明白:罗兹瓦尔、爱蜜莉娅等她侍奉之人将她留在宅中、独自离去,而她只能祈祷他们平安归来、静候佳音的那种心境。若是得知那份祈祷最终未能应验,胸口所受的冲击又会是何等之重呢。

事实上,许多仆人都沉浸在悲伤中,落泪者亦不在少数。得悉讣告后,没有一人选择离开宅邸,这也可说是他们与普莉希拉之间情谊的体现。

然而,此中缘由并不只因普莉希拉备受爱戴——

「——修尔特大人那份毅然的态度,实在扣人心弦。」

让法兰黛莉卡如此深受触动的,是那位幼小侍从的姿态:他随同普莉希拉前往帝国,肩负起传达她的死讯与遗志之责,并出色地将其完成。

修尔特身形纤细,看起来像小动物般让人难以倚靠,然而他没有把扮黑脸的任务推给罗兹瓦尔或法兰黛莉卡,而是以自己的嘴、自己的话,独自扛下了这份大任。

仆人们没有离开宅邸,选择继续坚守现职,其中对普莉希拉的思慕与对修尔特的信赖,占了极大的分量,这是毋庸置疑的。对此,即便身为局外人,也忍不住眼角发热的法兰黛莉卡亦深以为然。

因此——

「——哎呀,你在这里啊,法兰黛莉卡。我可找了你好一会儿呀——」

「老爷……」

轻轻扬手,迈步踏上阳台的那道修长身影——罗兹瓦尔。迎上他的法兰黛莉卡当场屈膝,轻轻一礼。

「让您费心找我,实在抱歉。请问有何贵干?」

「也谈不上什么要紧的事呢——。这边的安排告一段落了,我只是想和你聊聊罢了。」

「安排……」

「对,正是安排——」

罗兹瓦尔薄薄一笑,异色双眸中只留那只金色的眼睛睁着,与站在栏杆旁的法兰黛莉卡并肩,背靠在栏杆上,

「倒是块颇有看头的土地。南部我结识的人不多。曾为普莉希拉大人之夫的莱普・跋利耶尔卿,风评可不怎么好呢——」

「被老爷您这么一说,那位恐怕也要不高兴了吧。」

「哎呀,这话可真不留情。你啊,也被佩特拉那孩子带坏了,对我少了几分顺从了吗——?还是说——」

罗兹瓦尔微微歪头,探身凝视着身旁法兰黛莉卡的双眸,

「——不太喜欢我打算利用修尔特那孩子的计划,是吗?」

「……我并不觉得老爷在做错事。那是为了王选……更进一步说,也是为了爱蜜莉娅大人和整个阵营,这一点我也明白。」

「道理上固然如此,但要让心也一起点头,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啊——」

明知如此还偏要这么说,罗兹瓦尔这坏性子可真是根深蒂固。若换作爱蜜莉娅来形容,大概会说是「想被好好训一顿的恶作剧心」吧。

「以我与老爷的关系,那可难办呢,爱蜜莉娅大人……」

若此刻有爱蜜莉娅或佩特拉在,还能用正面手段促他反省;若是拉姆在,也能用些旁门左道让他收敛。可仿佛预先料到了这一点,这里偏偏只有法兰黛莉卡。

而法兰黛莉卡即便撇开那份无以为报的恩情不谈,也看得出罗兹瓦尔那副假装作恶的行径,是为了阵营着想。

——爱蜜莉娅阵营能作为一个阵营凝聚起来,最大的目的归根结底还是王选。

在那场王选里,因前往佛拉基亚帝国的那段时间,他们整整落下了一截。更何况,爱蜜莉娅本就起步落后。要想追回这圈差,甚至再求一股推进力,就不能只依赖正攻法。

为此,罗兹瓦尔正冷静而有条不紊地推进他那近乎献身的暗中运作,试图把刚刚失去绝对支柱「普莉希拉・跋利耶尔」的跋利耶尔领拉到己方。

「既然普莉希拉大人已经去世,在选出下一任领主之前,就必须设立代理的临时政务官。幸好,我这边的人里可以提名候选人;至于联络人,从琉兹殿那边的一个——『梅尔兹』当中借一位过来就行。」

「……把婆婆大人的那些孩子也卷进来,是否为时尚早?」

「不是说,可爱的孩子就该让他们上路见世面吗?一味体贴地把人关在鸟笼里,可学不会怎么振翅。我也是这个意见——呢。」

看着罗兹瓦尔稳扎稳打、冷静无懈地把计划一项项敲定,法兰黛莉卡几乎要认真怀疑,爱蜜莉娅对他的评价是否属实——这人恐怕不是假装为恶,而是货真价实的恶党。也未免太认真了。

「老爷,至少请再多留些手——」

她正打算点明这一点,免得这样的误解不只在阵营内发酵,更在跋利耶尔领,乃至在修尔特心里埋下巨大的疑念之际——

「——出、出出、出出出,大事不好了!边境伯爵大人,您在哪里——!?」

「刚才那声音,是修尔特大人?」

忽然,从下方传来修尔特慌乱的呼喊,法兰黛莉卡与罗兹瓦尔对视一眼。罗兹瓦尔挑了挑眉,似乎也毫无头绪,便直起身子离开栏杆,回过身去,俯视着眼下冲进庭院的修尔特,唤了一声:「修尔特君。」

这声招呼一出,被叫到的修尔特把那双圆溜溜的眼睛瞪得老大,

「边境伯大人!请您立刻过去!有人想请您一见,还有一桩想请您听的事!」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方才请您过目之物,便是已故夫人的遗志。」

说罢,那位自称雅耶・天泽的红发少女——女仆——揭示了那封加封蜡的书信内容,罗兹瓦尔怔然瞪大了眼。

「————」

主人如此将动摇表露于外实属罕见,但这反应也并非不可理解。确认了相同内容的法兰黛莉卡,以及同席的所有人,无不为之震撼。

尤其是作为信中所述之事的中心人物的修尔特,惊愕更为强烈。

那封书信的内容是——

「——跋利耶尔家现任当主普莉希拉・跋利耶尔,于确定自身正式继承人之际,特此将修尔特改名为『修尔特・跋利耶尔』,并宣布将其迎为跋利耶尔家嫡子及继承之子。」

「普莉希拉大人,把我……?」

对这突如其来的事,修尔特眨了眨眼,一脸分不清是梦是醒的茫然。

然而,就在这时,他的双肩从背后被人按住。把那封书状的下落说出来的雅耶微笑着,亲昵地将脸颊在少年脸上蹭了蹭,道:「也太吃惊了啦。」

「考虑到夫人对小修尔特的溺爱,这事一点也不稀奇吧?——按理说,本来是想在王选期间先保密的。」

「雅耶大人……雅耶大人,您是从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明明几个月前就离开了宅邸,好不容易才回来……」

「——我是知道在夫人和小修尔特准备启程前往帝国的前一刻。那封信也是那个时候准备的。」

听了雅耶这平静的答复,修尔特的眼中渐渐蓄满了大颗的泪珠。

听说,雅耶曾在这座宅邸里担任女仆,前阵子一直在休假,得知普莉希拉的讣闻后便匆忙赶来。

正如所见,与修尔特关系亲近的她也深得普莉希拉信任,甚至被托付守护她遗下的重要书信。

而由此揭开的事实,狠狠搅乱了罗兹瓦尔的计划——

「——但是,若是想到修尔特大人,也许这反而是件好事。」

「……法兰黛莉卡?」

「或许这同老爷的打算略有出入……但修尔特大人和宅邸众人的心灵,应该都能因此得到救赎。——她果真是位了不起的人呢。」

尽管对方是王选候补,与爱蜜莉娅立场敌对,法兰黛莉卡对于那位几乎毫无交集的普莉希拉,也只能评为大人物。

毕竟——

「能把老爷的盘算都扰得如此失准,毫无疑问,她一定会是爱蜜莉娅大人的好敌手呢。」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雅耶再次将目光落在留下的书状上,从背后抱紧因小小身躯而颤抖的修尔特,轻轻叹息,叹息自己选择亲自回到跋利耶尔邸的决定。

——这一切,都是为了配合阿尔所追求的目标,为了助他达成而作出的判断。

「没有发出约定的信号,那就是塔里的计划失败了呢~」

本来按照约定,雅耶应当在普雷阿迪斯监视塔就近的城镇与前往那里的阿尔会合,协助他完成那份非做不可的使命,并见证他在性命走到尽头时的最后一刻。

然而,到了指定的时间也不见合流的信号升起,雅耶便判断阿尔的计划告败,从最近的城镇撤出——随即折返,旋即回到了跋利耶尔领。

「能大摇大摆地回到宅邸,还是自从那回夫人的暗杀被阿尔大人挫败之后的头一遭呢。」

不过,只要不是明目张胆的方式,为了与阿尔联络,她其实一直相当频繁地出入这座宅邸。——这次作为回府借口所用的那封书状,其实也是她在一次不那么公开的潜入时,藏身阁楼打探到的消息。

至于修尔特,以及那些企图将他当作猎物的恶劣贵族——罗兹瓦尔・L・梅札斯与他的贴身女仆——他们看到的那封书状,则被她谎称为普莉希拉所托。

「实际上,不过是我偷眼瞧见夫人把它准备好,又收进了秘密金库而已。」

多亏那封书状被收在暗藏的金库里,除了雅耶之外根本没人知道它的存在。得以指明那封书状的下落,雅耶也以被托付秘密之人的身份赢得了信任。为此而利用已故的普莉希拉,她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愧疚——,

「——但夫人,您真的以为我没看见吗?」

说实话,这一点连雅耶自己也没个明白的答案,是个谜。

普莉希拉拟好将修尔特收为养子的那封书状,是在动身前往帝国的前夕,收入金库也在同一时段。虽说普莉希拉只是她曾短暂侍奉过的主子,雅耶却绝不敢小觑对方的洞察力。那位目光仿佛能看穿他人心底的女杰,真的会相信雅耶不在场吗?

『——把这封书状用得漂亮,让它为你所用。顺便也把修尔特救了吧』

把书状藏在那处不把整座宅邸翻个底朝天就绝对找不到的暗藏金库里,除了潜伏在阁楼的雅耶,谁也发现不了——或许这正是普莉希拉的用心安排。

无论如何——,

「我会照做的,夫人。——我还得等阿尔大人。」

决定领受普莉希拉厚意的雅耶,为此回到了宅邸。

如前所述,未能发出继续计划信号的阿尔,大概是在监视塔上出了差错,致使计划的推进陷入了难以为继的局面。可阿尔不会死。他还活着。

「因为阿尔大人,是个怪物啊。」

阿尔不会死,也杀不死。正因为他是这样的怪物,雅耶才会追随他。

为了见证他达成目的,心满意足地死去;为了亲眼看见那个曾令自己恐惧的存在从世上消失。——为此,必须让修尔特与爱蜜莉娅阵营保持距离。

若阿尔出了什么事,那必然与随他同行至监视塔的爱蜜莉娅阵营有关。为了在他从那里脱身之际及时应对,必须待在随时可以行动的位置。

所以——

「修尔特酱,让我们继承夫人的遗志吧。没关系的。接下来我也会回到宅邸,来协助修尔特酱。」

「雅耶大人……是。是的……!我一定会不负普莉希拉大人的期望!还请雅耶大人协助我!」

天真可爱的修尔特——不,是已成为修尔特・跋利耶尔的少年——他的决心让雅耶夸张地垂下眼角,其他仆人们也仿佛深受感动,眼眶含泪。罗兹瓦尔身边的侍女也用手指拭去眼角的泪水,为他的坚强所动容。

只有那位似乎打错算盘的边境伯爵还挂着含糊的表情,但这反倒像是一份证据:即便死去,普莉希拉仍旧超出了某些人的算计,真叫人痛快。

没错,普莉希拉是个值得侍奉的主人。——唯有这一点,毋庸置疑。

「我会拼命努力的!等阿尔大人和亨克尔大人回来的时候,要让他们看到我堂堂正正的样子!」

只是,面对脸涨得通红、如此铆足劲的修尔特,雅耶却犹豫了,不知该如何作答。

盼着阿尔归来,雅耶也是一样。

然而,关于亨克尔——

「……亨克尔大人嘛,恐怕就有点难回来了呢~」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咕、呃啊!」

紧接着一阵失重般的飘浮感,他便猛地摔落在地,亨克尔发出一声低低的惨叫。

他呻吟了好一会儿,这才慢慢活动手脚,解开束缚。被细线捆住的手腕与脚踝重获自由,他细细确认这久违的解放感——

「他妈的……!」

他苦涩地把话吐了出去,仿佛在诅咒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幸。

——把亨克尔捆起来,丢在无人问津的森林中的小屋里的,是那位自称阿尔德巴兰协力者、名叫雅耶的少女。

她原本是侍奉普莉希拉的女仆,同时又是由她派出的刺客,这般来历莫名其妙的家伙,却怂恿说只要配合阿尔德巴兰,亨克尔渴求之物——「龙之血」的到手机会就会降临。明明是她先这么挑唆的。

「阿尔德巴兰那家伙一没消息,就说计划失败,开什么玩笑……」

到头来,当亨克尔要求说明并继续计划时,她却毫不留情地膝撞、肘击连番招呼,把他打得鼻血直流,捆了个结实,转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站在亨克尔的立场,他实在没理由遭这种临阵抽梯的对待。

「一个个的……!」

所倚仗的普莉希拉死了,接下来想依靠的爱蜜莉娅也拒绝了,好不容易打算抓住阿尔德巴兰伸来的手,却被一把甩开,坠入深渊。

结果,亨克尔的前路又退回到王选开始之前的穷途末路。

「但是,即便如此……」

无法放弃。无法死心。连死心这种事,我都从未做到过。

——可恶!

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撑起身子,用袖子抹去早已干涸的鼻血,迈步走去。脚下无所指向。即便没有去处,也无法停下脚步。

——因为亨克尔・阿斯特雷亚,是丈夫,也是父亲。

等着我,卢安娜、莱因哈鲁特。我要……我会……

拖着脚步一步步挪动,手按在腰间佩剑的柄上,亨克尔继续前行。

没有目的地。——他身上所剩的,唯有那份缠绕多年的、破败生锈的祈祷。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结果闹得一团糟,这么匆忙,真是抱歉,艾莎小姐。

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况有变,我这边也了解。眼下在替换的人手过来之前我不能离开这里,但如有需要,我随时可以出面作证。

帮大忙了……真的。

小声吐出这句话,昴向以绅士风度相待的艾莎低头致意。

地点是普雷阿迪斯监视塔的五层,正对巨扉的宽阔大厅。昴——不,众人已再次收拾好行装,正打算尽早离塔启程。

只停留了半日,等到塔外天色转明,便在清晨出发。

「总觉得你们这些哥哥们总是忙忙叨叨的呢。就不能老实点,从塔里安安稳稳地回去吗?」

「说得也是。上回被一把丢到帝国,这回又是这么个匆匆折返。」

「那又不是昴的错。都是阿尔先生不好……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修尔特君说了。……阿尔先生这个笨蛋。」

最后低低补上一句的,是准备返程的少女们。

说到底,大家对会弄成这样各有各的想法。对只停留半天也好、对不得不匆忙离开的局面也好,甚至对招致这一切的原因,也都各有感触。

只是对昴来说,让那位成了缘由的人一直被指责,总归让他不好受。

「老大,龙车上的行李我都装好啦。随时都能出发啦。」

这时,稍稍推开大门、从外头回来的加菲尔出声道。先一步把行李装上龙车的他,看见昴举了举手,便皱起眉头,

「摆着一张哭丧脸呢,老大。我知道你会往心里去,就跟那什么『拉乌拉吉的深爪』一个样儿——」

「嗯,我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但我还是没听明白。深爪?拉乌拉吉?」

「总之啦!已经发生的事儿改不了了。所以接下来怎么应对才是关键,对吧?小爷能帮的,全都帮你。」

咧嘴露出獠牙一笑,加菲尔重重拍了昴的肩膀。

那一下的力道让人担心昴那单薄的肩头会不会当场碎掉,但心里却无比痛快。再者,正如加菲尔所说——既然决定要做,接下来才是真正重要的。

「——我会好好弄清楚的。我究竟背负了什么。」

说着,昴伸手触碰胸前——那挂在颈间的魔玉,以此表明决心。

——与这枚相同的魔玉之中,昴与碧翠丝曾被封印;而在那期间,阿尔掀起了一场极其庞大的战斗,具体详情,昴并不清楚。

「———」

魔玉内部一片黑暗,动弹不得,连意识是否存在都模糊不清,仿佛回到了胎儿时期,浸在母体的羊水里,始终停留在那般如梦似幻的状态中。

在那里,昴的梦与醒都朦胧不清,没有任何能称得上确凿的东西。可爱的碧翠丝不愧为她,一直坚韧地埋头分析封住这边的禁术、拆解术式;而昴能做的,不过是在偶尔勉强清醒时,发动「强欲」的权能——「柯尔・雷欧尼斯」,去捕捉近旁伙伴们的存在和强烈的情感变化而已。

尽管如此,也多亏了那反复涌动的思念与拼命,以及情绪的剧烈起伏,他才能以灵魂持续感知到这场非常事态的推移。

其中尤为鲜明的,是佩特拉那满溢觉悟与决意的色彩,以及雷姆对昴的情感——除了巨大、膨大,已无更贴切的形容。正因为如此,昴才能带着确信,提出天一亮便离开塔的方针。

这不仅是因为他们造访普雷阿迪斯监视塔的目的本就为了阿尔,如今明白那不过是他的借口,继续留下已失去意义;还因为——

「——『暴食』的大罪司教,是有把吃下去的东西完完整整吐出来的方法的,对吧?」

「没错。那里有迄今为止被吃掉的人们的……雷姆的『记忆』和『名字』也在其中。」

也许是在一次死亡回归前的那个小循环里,佩特拉将「暴食」的权能最巧妙地纳入了作战之中,她的话让昴深深点头。

那一瞬,连话都来不及说出的刹那,雷姆以看透一切的眼睛,将晨星狠狠砸向昴。——那颗昴每日打磨的带刺铁球在她手中被操纵得行云流水,她确实找回了自我。那无疑是「暴食」介入的结果。

有了这个确信,再加上「暴食」本人已经被控制住,没有理由不把他逼得把吞下的统统吐出来。

所以,为了这场当面的谈判——

——走吧,久违的王都!去见「暴食」,叫他把一切都吐出来!而且,不论是这王国的历史,还是这个世界的历史,看来我都不能再置身事外了。

昴捏着指间的魔玉,想着封在其深处的阿尔,告诫自己。

对昴这番决意,站在身旁的碧翠丝牵住了他的手,加菲尔用手指抚过自己的獠牙,梅莉则耸了耸载着小红蝎的肩。

随后,佩特拉以凛然而坚毅的微笑投来目光,昴迎上那道注视。

为了阿尔德巴兰——那个自称「昴的尾随星」、以与昴相同之力与之敌对、而昴又发誓无论如何都要救回来的存在——菜月・昴启程奔赴王都。

我要知道。因为我明白,装作不知是不诚实,那会让我连自己都无法原谅。

所以——,

「——命运大人,奉陪到底!」

背负着思念,踏过横亘眼前的咒缚,菜月・昴作出了这样的宣言。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与菜月・昴的决意宣言同一时刻。

此时此刻,在遥远的彼方,菜月・昴宣称要动身前往的目的地——亲龙王国露格尼卡的王都,正发生着一桩异变。

「――――」

清晨,王都的大多数人仍在沉睡,在梦中错过了晨曦的到来;本应被寂静所笼罩的露格尼卡王城,却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息。

这股气息的源头,正是王城的中心——玉座之间。

因病而致王家断绝,这也成了王选的契机。由此国王空缺的露格尼卡王城,除重要典礼之外,玉座之间一向紧闭不启。

然而这一天,这个清晨,玉座之门却被大大敞开。其内聚集着王国的重臣——「贤人会」的成员、深得已故国王信任的家臣们,以及一众身上带着森严而凝重的紧张气息的王国兵。

「――――」

无一不是在国王缺位的王国里,于各自岗位肩负重任之人。

即便是清晨的召见,也无人迟到;更无一人以困倦的眼神或散漫的态度失礼。

因此,不论时辰,此处所承受的注视之重,几乎可以说等同于整个王国。

——而她在将这份目光尽数一身承受的同时,仍将周身的静谧维系如初。

铺满红毯的大理石地面上,一人身披靛蓝之衣,单膝跪地,双手于胸前相扣,俯首垂颈。她祈祷的姿态洗练至极,使武官忆起武技,使文官想起礼法,皆不由轻叹。

仅仅只是祈祷这一举止,便已令她压倒了周遭的一切。

「唔……可以抬起脸来吗?」

然而在这当口,唯有一人未被她的祈祷所夺心,开口发声。

那声音温和而理智,令倾听者自然而然生出那样的印象。其人乃迎接这位跪着的少女而来的城中要员之一——不,甚至可以称之为代表。

米克洛托夫・麦克马洪。——在国王不在的鲁格尼卡王国中,掌舵国政的「贤人会」核心人物;即便在这场仓促召开的场合,他依旧是拥有最大话语权与决定权的巨擘。

以其卓绝的智谋,以及对王国非同寻常的忠诚与贡献而闻名的智者,其存在感之大,甚至让露格尼卡的国王本人都曾玩笑道:「就算露格尼卡国王死了,国家也不会动摇;可要是他死了,王国就会灭亡。」

他温和的面容与柔和的语调容易让人产生误解,然而事实却是,在露格尼卡王国里,若将他争取为友,便是最可靠的倚仗;若将他逼为敌人,便是最可怕的对手。——麦克罗托夫,正是多年独享此等评价的人物。

「……是。」

顺着麦克罗托夫的话,先前低着头的女性缓缓抬起了脸。随着那紧闭的眼睑开启,与她对视的麦克罗托夫微微倒吸了一口气。

而麦克罗托夫的反应,并非他一人如此。同为「贤人会」一员而在场的波尔多・谢尔盖夫,作为武官代表站在这里的近卫骑士团长马科斯・吉尔达库,文官阵营的中坚利凯鲁特・霍夫曼,以及除此之外,此刻在玉座之间见证这一瞬间的所有人,无不各自有所反应。

只要站在那里,便自然而然吸引众人目光的魔性之女。然而,此刻众人的反应,并不只是因为她的风姿——而是因为她的容貌。

那长而柔亮的金色长发,承载着凛然坚意的绯红瞳眸,所表达的不止于美本身,其意义直刺在场之人——不,直刺露格尼卡王国之人的心。

而后——

「——首先,要感谢诸位对我这突如其来的来访仍予以盛情接待。若从彼此的立场而论,这并非理想之举吧。」

似乎早已习惯那般注视,女子单膝跪地,环视列坐的贤者与要人,如此开口。

她既不过分谦卑,也不失分寸的开场,让在座众人暂压惊愕与动摇,将应对交由他们的代表麦克罗托夫。

领会此意,端坐椅上的麦克罗托夫用指尖抚弄自己那长长的胡须,间以一声「唔——」的轻叹,

「哎呀呀,这可真是把不太好说的话直言了啊。不过,空话奉承也无益。您所言,确是事实。」

「您能如此直言,我也算是放下肩头重担了。毕竟我如诸位所见不过是个后生晚辈,方才还在担心当着大家的面会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所以心里惴惴不安。」

「唔,话虽如此,你却颇为从容不迫。看来颇惯于处在众目之下嘛。至于缘由……我想并不在少数。」

「是呢。我不否认。」

两人年岁差得仿佛祖孙,然而麦克罗托夫与那名女性的应对丝毫不滞,看起来并不会因段位差异而沦为由一方主导的试探。

两人不约而同看出这一点,像松了口气似的同时露出微笑,

「一大清早的,不能肆意占用各位忙碌的时间。那就……容我直入正题吧。」

「唔,这样做比较好。到我这把年纪,早起并不觉辛苦,可重要的话题无论几岁都难以忍受被拖延。——况且若还是来自一直与王城保持距离的『神龙教会』的来意,那就更是如此。」

「——」

原本只是从容示意她继续说下去,谁知麦克罗托夫的一句话令室内空气骤然绷紧。那份紧张很快便以「对独自前来王城的女性失礼」为由被缓和下来,然而会变成这样的缘由,却是此处无人能够左右的。

——麦克罗托夫口中提到的「神龙教会」,顾名思义,是尊奉「神龙」波克肯尼卡之存在,信仰其力量所赐恩惠与守护之盟约的宗教团体。

露格尼卡王国正如其自称「亲龙王国」一般,以与「龙」之间非同寻常的深厚渊缘而著称,凡王国之民,或多或少皆蒙「神龙」之恩。

基于这份自觉,即便未公开隶属教会,露格尼卡的大多数国民也对「神龙」怀有敬畏之心。在这样的土壤之中,那些公开隶属于教会的人,对「神龙」的信仰之深之切更是不言自明。

为防止那等巨大的影响力动摇国家,「神龙教会」不靠近掌理国政的王城,彼此各守其分,在各自的领域为国民的幸福出力——这便是不成文的默契。

也正因如此,「神龙教会」的修女造访王城,意图在包括「贤人会」在内的诸人面前发言,才显得格外罕见。

只是——,

——有这个价值。

正因为明白这事非同寻常,才有足以打破那条不成文规矩的理由。

她的这番断言,的确起到了作用,让人期待——把麦克罗托夫等人召集到王座之厅,专程听上一回,是值得的。

于是,她顺着贤人们无言的示意开口——陈明自己来访的理由。

「近来王国危难,『神龙教会』的全体信徒由衷忧心。按默契,我们一直与作为国事的王位选拔战……也就是王选保持距离,然而自从得闻水门都市的那场灾祸,便坐立难安,再也按捺不住了。」

「水门都市……普利斯提拉的那起魔女教事件啊。那座城市所受之害,我等亦痛心不已,不过莫非『神龙教会』要对卷入事变的王选候补诸位提出苦言?」

「那样的话,不就和我们不惜打破默契、急匆匆赶来,以及先前说过『值得一听』的那句话相矛盾了吗。……矛盾。」

这番脱口而出的反驳里露了真性情,随即改口的样子也暴露了她的年轻。为掩饰那份窘迫,女性轻轻咳了一声,

「总之,对各位王选候补并无怨言。虽说也不是没有让我想提几句的人,但那并非『神龙教会』的共识,只是个人意见而已。」

「既然不是教会的见解,那便是身为王国臣民坦率的意见。相反,我认为我们理应积极倾听……唔姆,这样一来话就岔开了。」

「是啊。麦克罗托夫大人是个通情达理之人,这点我会记下,不过还是回到正题。——我们想谈的,不是追究责任,而是受害之事。」

「……请讲。」

「在水门都市普利斯提拉,遭受魔女教祸害的人们……据称已确认有多起病例,而『神龙教会』能够提供救济之法。」

——刹那间,那句话的分量令玉座之间的空气哗然震荡。

然而,作为震源的那名女子仍姿态凛然,在贤人们的注视下笔直伫立。她的目光与态度毫不动摇——若非胸有成竹,绝不可能说出那样的话。

「——唔姆。」

只这一声附和,麦克罗托夫便将席间的骚动一刀斩断。

尽管如此,身为王国屈指可数的贤者,麦克罗托夫也不禁为这位女性的提议而惊讶。贤者以拨弄胡须的指尖,泄露出一丝细微的忙乱,

「若这属实,可谓求之不得。把这件事带到王城来的,是……」

「只凭我们擅自推进,恐怕得不到好脸色看吧。而且——」

「不愿给好脸色看的,恐怕不止是我们王城的人,魔女教也一样吧。」

对于这等不言自明的事实,女子也微微收了收纤细的下颌,表示赞同。

理所当然,若能将魔女教造成的损害一笔勾销,那对魔女教而言绝非可喜之事。也正因如此,「神龙教会」才渴求它。

「——王国确凿的庇护。由于掌管国政的我们,与掌管信仰的『神龙教会』之间的距离,这件事这些年来一直未能在真正意义上实现啊。」

「是的,正是如此。借此机缘,我们想把它变为现实。这是『神龙教会』的总意。——为了推动这项决断,我方有一个提案。」

「唔,提案么。是什么?」

「先请过目——我们所能施行的救济,其确凿的证明。」

女子将一只手按在胸前,说到这里,麦克罗托夫不由扬起了眉梢。

那是求之不得的提议。正如她所说,作为判断依据再合适不过。只是,想立刻把水门都市的受害者带到王都——

「您至少心里该有一位人选。第一位,就请那位。」

「……很好。首先,允许你去接触她。——马科斯团长。」

「是!」

被麦克罗托夫点名后,以轰然之声应诺的是一名披甲巨汉——王国近卫骑士团团长马科斯。他上前一步,向「贤人会」的席位敬礼。

「能请你护送她同行吗。这将关乎王国大事。务必谨慎。」

「遵命。——由我亲自随行。」

「嗯,大脸……不,身材高大的那位。请多关照。」

微微低头致意的女性,面上也添了几分柔和。大概是因为事态正朝她所期望的方向推进,她自「神龙教会」而来的此行,看来能发挥应有的意义。

面对这位女性,明知会显得有些突兀,麦克罗托夫仍旧提出了一个问题——关于这名自称「神龙教会」使者、从清晨便将麦克罗托夫等王国重臣召集至城中的她,之所以备受瞩目,并非仅仅因为她是「神龙教会」的相关人士。那是——

「——十分失礼了,但能请教一下您的名字吗,修女大人?」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我是由『神龙教会』派遣来的修女。」

在马科斯亲自带领下,来到王侯馆的那名女性——自称修女的人,令菲利斯难掩困惑。

菲利斯与威尔海姆一同滞留王都,是为了直接向王城陈情——请求允许他加入前往已开启的普雷阿迪斯监视塔的调查团,从号称全知全能的「贤者」之叡智中,求得拯救至今仍饱受折磨的库珥修的方法。

当然,来自已从普雷阿迪斯监视塔归来的爱蜜莉娅等人的书信也已送达,得知了「贤者」的存在与其智慧并非那么尽如人意。可即便如此,与迟迟难有进展的治愈魔法研发相比,那仍更有希望。

「真是,像个笨蛋一样。不管把现有的治愈魔法改良到什么程度,也不过是让自己死不掉,却连库珥修大人的一分痛楚都缓解不了。」

抱着近乎祈求的心情所进行的「青」的研究,已在这短短时间内,将露格尼卡王国现存的治愈魔法水准提升了不止一级,甚至三阶。可对如今的菲利斯而言,那却毫无意义。

当下,最想救的人却救不了。这一事实将菲利斯逼入绝境,推向黑暗。

所以才想去普雷阿迪斯监视塔,求助于「贤者」的睿智——

「……能救库珥修大人?『神龙教会』?你、你是认真的吗?」

「信仰不会说谎,我也没有让迷途之人更加受苦的嗜好。就算不信我,你总能信得过你的团长吧。」

修道女应着声音发颤的菲利斯,抬手示意同行的马科斯。菲利斯高声唤了句「团长!」,他面色如岩,微微颔首,

「我听说『神龙教会』掌握着未对外公开的魔法与术技。以麦克罗托夫大人为首的『贤人会』诸位也认为,值得一信。」

「……可、可是,万一库珥修大人又出了什么事——」

「——『奎茵之石,一个人举不起来。』」

修道女平静的这句话出口,菲利斯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情绪翻涌,菲利斯的眼眶泛起水光。修道女轻轻伸出手,以纤细的指尖将他那紧攥成拳的手指,一根一根,温柔地抚开。

任由她摆布的菲利斯,忽而留意到她美丽的金色长发与盛着认真光芒的绯红瞳眸,不由瞠目。

一种足以令混乱雪上加霜的觉察袭来,却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

「拜托。请让我去救你重要的人。『神龙教会』始终祈愿王国子民的幸福。无论拥有什么样的立场,这一点没有例外。」

「你、你是……你是谁?」

「————」

被菲利斯的追问噎住,她只把那一丝犹疑收进眨眼之间,仍轻轻握着这边的手,给出了答案。

那是——

「——菲尔奥蕾。这是我的名字。」

——十五年前自王城被劫、下落不明的王弟之女。那位拥有王族特征——金发与赤瞳——的修女,报上了与那名失踪王女同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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